中华门已经遥遥在望。
我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欲睡。相同的场景周而复始,每天早上,我坐早班车到铜井镇的畔塘村,听前国军中尉李茂才讲述往事,在黄昏时坐着公交车回到南京。同样面孔的乘客,同样年轻的女售票员。不同的是,女售票员显然已经对我没有敌意了。我坐在她的身后,她那比夜更黑的长发散在后面,落在火红的羽绒服上,像是燃烧的炭火一样温暖。她的头发并不是很厚,能看到像鸟一样娇嫩的脖子。她出神地看着前面,前面站着密不透风的乘客,他们大多数来自乡下,脖子上有着经不起看的污垢,指甲里有一目了然的黑色污物。她当然不会想着他们。她的目光是无意识的,眼中根本没有什么东西,她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她自己的心里。她在想什么呢?她有没有男朋友?她的男朋友是什么模样?她喜欢他吗?问题像爆米花一样一个接一个地蹦出来,香艳而又暧昧,让人眼花缭乱,心脏几乎要随着呼吸一起跳出来。多么无聊。仅仅在半个小时以前,你的心还紧紧地和那些浴血奋战的国军将士们在一起,激动地为他们跳动,现在却飞到了一个你根本就不了解的女孩身上。你在想什么呢?
我摇了摇头,把她从我的脑袋里甩到了窗外。我只是坐着这辆公交车往返铜井,在1937年和2009年之间跳进跳出,她原本就不应该出现在这个小说中,这一切和她没有关系。就此打住吧。
我在雨花台站下车。她把手放在开车门的按钮上,眼神友好,像一个温柔的淑女。我被下车的人流胁裹着,但还是伸长脖子寻找着她的眼睛,让她清楚地看到我朝她点了点头。她看到了,抿了一下嘴唇,友好的眼睛变成了一朵微笑的鲜花,既不夸张也不过分含蓄,一切恰到好处。我目送着公交车在黑夜中慢慢消失,心里突然有点极不老实的惆怅,要不要把那个像鲜花一样的笑容珍藏在记忆里?
具有文学细胞的人总是时刻都准备好了温柔的情感,虽然它们像蒲公英的种子一样被风吹着,很快就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但他们还是随时准备自作多情。我就是这样一个人。
那么,就真的不要想她了。
雨花台的夜晚安静得吓人,路上没有一个人,他们像水一样从地上蒸发掉了。潮湿的南京总是浸泡在灰色的污染物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怪的硫磺味,有些甜腻和呛鼻。苏宁电器的大门紧闭,那些塑料人一样的迎宾小姐消失在夜幕中,在昏黄的路灯的照耀下,苏宁电器像一个趴在地上的不动声色的怪兽,天亮的时候,它就会张开血盆大口吞噬满脸yù_wàng的人群。几只野猫蹲在门口,呜呜地叫着,不知道是在呼唤更多的同伴还是纯属无聊。
大队的日本兵已经过去,只有三三两两穿着屎黄色的小队士兵匆匆地赶往城内,他们背着三八大盖,枪刺上挑着各种各样的小包袱,那是他们的战利品,可能是精美的瓷器,也可能是散发着尿臊味的便器。他们像一群贪婪的狗一样,伸着鼻子寻找着各种他们认为是宝贝的战利品,准备当做私人财物寄回家里。他们不能称之为军人,只能称之为强盗,无耻的强盗,地球上最丑陋的一群人。我知道这是真正的日军,并不是拍电影。那具被他们枪杀的中国男人的尸体仍然躺在那里,酱紫色的肠子流淌在地上,一群蚂蚁趴在上面啃吃着。战火燃烧的南京,让那些躲在地底的蚂蚁也禁不住诱惑,冒险地来到地面趁火打劫。1937年12月的南京毫无还手之力,就连蚂蚁也来欺负。
我站在路边,空荡荡的夜空下,野草枯黄,颤抖着身子匍伏在地,表情惊恐而不安。借着昏暗的路灯,我看到了中华门城墙上随风飘荡着的日军太阳旗,它们在风中哗哗地歌唱着。那些被坦克和大炮轰开的城墙,灰色的硝烟正慢慢地飘散,那些被炸伤的明朝的砖头正在低低地哭泣着。一个泥塑的明代士兵被炸得四分五裂,他的头颅滚在我的脚下,眉头紧皱,一滴泪水挂在涂满硝烟的脸上,眼睛茫然地看着我。他可能怎么也想不到,当年他们在东南沿海把那些倭寇打得远远地躲在了大海深处,仅仅是五六百年的时间,倭寇不但又来了,而且还打到了首都,60多万的平民,10多万的大军,面对这些身材矮小的臭虫一样的士兵,居然会像一群绵羊一样争相逃跑,甚至践踏着同胞的尸体逃跑。我摇了摇头,准备继续赶路,脚下的泥泞缠脚,我使劲地踢了一下,一个骷髅头露出地面,我知道它接着就会咬着我的脚,哭诉着日本兵不应该杀他,他们让他干什么他都干了,为什么还要杀我?
我忙慌慌地撒腿就跑,不想再听他像个老太婆一样唠唠叨叨了。那些三三两两的日本兵从我身边走过去了,我一点都不害怕,更不会感到奇怪,这既不是历史重演,也不是时空转移,这是deja vu。
你如果还不明白,可以去问罗素。
罗素会像一个神经病一样翻来覆去地对你说:“过去存在吗?不存在。将来存在吗?不存在。那么只有现在存在吗?对,只有现在存在。在现在范围内没有时间的延续吗?没有。那么时间是不存在的吗?哎呀,我希望你不要这样唠叨个没完没了。”
罗素就这么唧唧歪歪地像说绕口令一样向我们阐释着他的时间观,但这颗伟大的脑袋已经死去,如果他活着,他必须得给我们说明白一个问题:如果过去和未来都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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