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这样。
在这个电影布景般的镇子尚未兴建之前,只有传说,只有河水日夜冲击愈益广阔的沙滩。这个部族古老的传说中总说神灵或异人从天上下来,而没有关于他们回到天上的故事。然而,近三百年内,却再没有诞生新的传说。当然,从天上下来的神灵也随之消失了。这里所描述的高山峡谷地带,是藏族中一支名叫嘉绒的部族栖居的地方。小时候,嘉措当了喇嘛又还俗的外公告诉他说,我们部族的祖先是风与鹏鸟的后代,我们是从天上下来的。
嘉措在外公死了很久的一个夏天突然想起外公在幼年时对他说过的话。望望天空,什么也没有,除了一片深深的湛,当副镇长的母亲叫他回乡看外公。羊群在草坡上散开,老人和孩子坐在一丛青冈的阴凉中间,看着永远不知疲倦的鹰在空中飞旋。突然,外公的鼻翼就像动画片中狗的鼻翼一样掀动起来,并说:“你听。”
但什么声音都没有。
“用鼻子。”眨巴着眼睛的老头是个颇具幽默感的人。
嘉措的鼻子果然就“听”到了一丝细细的幽香。老头把光头俯向外孙,在他耳边低语:“悄悄地过去,把它们抓来。”
“它们是什么?”
“蘑菇。”
说完他就嘿嘿地笑了。
就在十步之外,嘉措采到了三朵刚刚破土而出的蘑菇。同时,他还看见另外一些地方薄薄的、潮湿松软的苔藓下有东西拱动,慢慢地小小的蘑菇就露出黝黑的稚嫩的面孔,一股幽香立即弥漫在静谧的林间。这时,他确实像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外公用佩刀把蘑菇切成片,撒上盐,在火上烤熟,鲜嫩无比,芬芳无比。后来,两人还用羊奶煮过蘑菇,味道就更加令人难以忘怀了。
现在,放羊的老人已经死了。母亲退了休,住在镇子东头的干休所,害着很重的支气管哮喘,吃药比较见效的时候,就不断埋怨父亲年近六十还去参加文化馆的舞会。嘉措也不经常回家,退休镇长要他知道,生他的时候,母亲差点把命丢了。镇长不是大人物,在这个镇上也不是,镇上有可以管镇的县委、县政府,镇上更加庞大的机构是可以管县的州委、州政府。她还抱怨嘉措小时候睡觉常常打开窗户,她半夜起来关窗子不知感冒了多少回。也许因为外公的影响,嘉措小时候喜欢望着夜空,偶尔还会梦见自己在空中飞翔。
母亲说:梦见飞是在长高,梦见从什么地方掉下去也是。
还需要交代一点,也是关于背景。
这个镇子建起尚不到四十年。嘉措是镇上人民医院接生的第五十四个婴儿,今年三十六岁了。以前两山之间是广阔的河滩,靠山脚的地方是一片野樱桃和刺梨树林,树林中有一座喇嘛庙。现在寺庙已经平毁,变成了镇子的中心广场。那片春夏之交鲜花繁盛,秋季硕果累累的树林已经消失了。广场边上却有一株这个地区不长的树高耸,一派历经劫难仍生机盎然的模样。知道的人说那是一株榆树,当年建镇伐树的那些军人来自这种树的家乡。这是这株树得以幸存的原因。传说是一个曾去中原修习禅宗的喇嘛带回栽下的。
另淋树耸立在水泥看台的边上,很孤独的样子,很顾盼的样子。这天,嘉措出门。看见好些人聚集在榆树底下张望天空,其中一个是他的朋友。
这叫人感到奇怪。
四五年前,当每七十六年才光顾地球一次的哈雷彗星出现时,才有这么多人同时向天上张望过。
“听说飞机要来了。”
“直升飞机。”
“日本人的。”
“来了就降落在广场上。”
“日本人用飞机连夜把新鲜蘑菇运到日本。几百元一斤。”
嘉措的朋友纠正说:“人家叫松茸。蘑菇是一种笼统的称呼。”在这个地区,人们说蘑菇是特指这种叫做松茸的菌子,而不是泛指一切可以食用的蕈。这是即将进入蘑菇季节的六月。再有几个晴朗无云的好天气,七月里连绵的细雨就要下来了。蘑菇季节就到来了。一朵朵幽香连绵的蘑菇像超现实主义的花朵一样从青刚对裉的旁边、林间空地的青草底下、岩石的阴影下开放出来,在潮湿、清新、洁净的背景下,黝黑、光滑、细腻无比。到菌伞渐渐撑开,香气就渐渐消失了,然后腐烂。它们自生自灭,只有少量被人类取食,取食它们的还有一种羽毛朴实无华的灰色松鸡。那时,它们只有俗名。
现在它们有了学名,甚至有了一种拉丁字母的写法,就要坐飞机出洋了。顺便说一句,小镇建起后,从未有奇迹发生,也没有什么东西从天上下来,哪怕是飞机。
松耷也未能带来飞机。虽然这个偏远的镇子渴望有东西从天上飞来。这个唯一一条公路被泥石流阻断的镇子。
但是,日本人来了。
日本人并不直接像贩子一样来收购蘑菇。日本人把事情办得很漂亮。按镇上出版的报纸,日本人是来考察松茸资源。镇上有线广播网的口径也与州报一致。日本人在州科委会堂举行了一次有关松草的科学报告。可惜翻译过于缺乏生物学,特别是微生物学知识,听了报告人们对松茸的价值仍然不甚了解。但报告里没有的一些讯息一一这几天,讯息作为一种新的词汇在镇上开始广泛使用——人们倒是知道得清清楚楚。说是代理商将把冷藏保鲜设备最好的车开来,收到松茸后立即运往省城,然后装上飞机直抵日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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