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住进了新家,很顺从,也很平静,不哭不闹,甚至连悲伤,都很难在脸上找到。
家是两层的小楼,比我原来住的小屋子好了太多。我的卧室,在二楼,有明亮的窗户,我喜欢坐在窗前,看窗外的天空。有时蓝天白云,有时暴雨倾盆,有时烈日当头,有时皓月当空。自然界的风景总是瞬息外变,而我的心情,却是古井无波。我是一个忽然失去童年的女孩。
这个家里的人,客观来说,对我不坏。爸爸总是很忙,没太多时间关注我,但见面时,会对我微笑,偶尔摸摸我的头,说我好瘦,叮嘱我多吃点;妈妈对我的态度比较复杂,没人的时候,会向我表示亲热,有人时,却冷淡的很——不过这有什么关系呢,不管她是冷是热,我总是一如既往的用阴骘的眼神盯着她;还有王妈,那个据说是哥哥刚生下来就在这里做事的阿姨,对我也算厚道,会帮我削水果,放洗澡水,就像对一个真正的小主子一样尽心尽意;倒是穆子谦,这个我要叫做哥哥的大男孩,对我这个不速之客有几分似真似假的敌意。
他会在我们两人相处的时候,问:“你会笑吗?”
我看他一眼,不出声。
他甚感无趣,又问:“你会说话吗?”
我还是看他一眼,依旧不出声。
他不死心的继续问:“那你会生气吗?”
我连看都懒得看他,继续把手中的红绳绕来绕去,这是我一个人玩的游戏,爹爹算命时,我就在他旁边,绕红绳玩。
那时的穆子谦,虽然比我大八岁,却还是一个没长大的顽劣的孩子,他见我对他不理不睬,却对红绳感兴趣得很,乘我不备,一把抢过就跑。他的脚步声在楼梯上噔噔噔的响起,我却没有如他预期一样去追,而是回头进了卧室,从此,我连饶红绳的游戏也戒了。
穆子谦却不就此罢休,他依旧会逮住一切机会招我惹我,试图让我生气。比如吃饭的时候,他发现我只吃自己面前的菜,就会在第一时间,把那盘菜吃光,然后孩子气的向我示威。这时候,妈妈通常是装作没看见的,爸爸发现了,却不知道其中的奥妙,而是回头吩咐王妈,说:“以后这个菜你多做点,子谦爱吃。”又批评穆子谦,说:“虽然是一家人,没那么多规矩,但是餐桌礼仪,还是要注意的,不能因为喜欢,就一个人吃光。”
穆子谦才不在乎爸爸的批评呢,犹自沉浸在自己恶作剧的成果中得意的笑。其实他哪知道,我也不在乎,不过我不在乎的是,他是不是吃光了面前的那盘菜。对一个在饥寒交迫中长大的女孩,对吃饭的要求简单得很,不挨饿便足矣。
对这样完全没人接招的游戏,穆子谦居然乐此不疲。有时我甚至怀疑,他只有七岁,而我却是十五岁,因为我看他那些针对我的行为,实在幼稚得很。比如,有时,他在我卧室的抽屉里放一只逼真的小老鼠,或者在我铅笔盒中放一条蚯蚓。他以为我会害怕,殊不知我抓过真正的老鼠,还吃过蛇,又岂会怕他的那些小玩意?
这样一方兴致盎然,另一方偃旗熄火的斗争,持续了将近一年,穆子谦终于消停了。或许是没有对手的斗争实在无聊,或许是他长大了,我猜想应该是后者。因为初次见面的那个顽劣大男孩,一下子变得稳重冷峻起来,加上人又生得高大,咋一看,就是一个大人了。变成大人的穆子谦,自是停止了一切幼稚的行为,不过,对我这个他曾经百般捉弄的妹妹,也一下子疏远淡漠起来。
奇怪的是,我居然有点失落,我宁愿他想方设法去搞那些恶作剧,也不愿他现在这样对我的存在漠然无视。因为他恶作剧时,我起码知道他是在乎我的,哪怕这在乎,源于那真真假假的敌意。
不过,这种疏远淡漠的关系,在一个中秋的夜晚被打破了。那天放学后,我迟迟没有回家,而是在街上游荡。很多人家挂起了灯笼,空气里有月饼的香味,这是一个合家团圆的日子,可我却一个人,孤伶伶的在外面游荡。那个家,现在,已经没谁在乎我是不是晚归。爸爸一直很忙,要很晚才会回来;妈妈许是被我看怕了,对我是敬而远之;王妈呢,她不过一个本分的阿姨,自是不会过问我的去向;还有穆子谦,我们已经好久没说过一句话了吧,他是不是已经忘记了我的存在?
天色越来越晚,清冷的月辉洒在大地上,也照着我这个孤单的人儿。我不知不觉走到护城河边,在一颗柳树下坐着,呆呆的看河里的流水,想我的爹爹。爹爹临死为我谋了个新家,衣食无忧,可他却不知道,在这个家里,我一点也不快活。
我想得出神,全然不知,有一个人影,悄悄坐到我的旁边,是穆子谦。
“子秋?”他试探性的叫我。到新家后,妈妈嫌我宝儿的名字太土,改成穆子秋,因为是秋天接进家门的缘故。
我回过头,见是他,略有点惊讶。可能是因为在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放下了所有的戒备,露出了心底藏得最深的柔软,所以,我没有像过往一样,冷漠的看他,而是落寞的一笑,叫:“哥哥。”
这是我第一次叫他哥哥,穆子谦一时竟没反应过来,怔怔的看了我一会,又问:“你在这做什么?”这个瘦小的像刺猬一样的女孩,此时眼里的柔弱,竟让他有几分心疼。
“我想我爹爹。”我的声音很低,有点想哭。
“哦。”穆子谦不知道要怎么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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