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青藤,紫竹,鸟语;
老人,暮年,世外。
这是我带着诚惶诚恐的不安走进老人家乡下别墅的第一印象。
院落不大,清风雅静,花香鸟语,听不见市声,闻不见俗气,颇有几分世外桃源的意味。一栋三层小楼,红砖黛瓦,青藤攀缘,紫竹环绕,少了几分钢筋水泥的联想。客厅的布置中西式混合,既有路易十四时期式样的沙发、躺椅、油画、纯铜台灯,又有纯中式的神龛、案台、麦秸蒲团、紫檀木太师椅。神龛前,香火袅袅,供奉着大慈大悲的观音菩萨;落地窗前,两棵生机勃勃的绿萝,染绿了明媚的阳光。
尽管见面时老人脸上依然残留着昨日的愠容,但我发现精致的藤桌上已经摆好紫陶茶具,由此我明白老人已准备接受我的采访。我心里暗自窃喜,但决不溢于言表。我深感低调也是一种厚重,只不过这种厚重与老人家显阔的厚重不一样,她是参与者、经历者、拥有者,而我是挖掘者、守望者。我要把我的厚重放在心里,藏在脑中,所以不卑不亢成为我上访权贵英豪、下走百姓人家的一种常态。特别是这次长途奔袭来到台湾岛,执著领着我去解开半个世纪前的秘中秘,这远行本身就意味着拙作鬼使神差地出现了新的精彩和看点。冥冥中,我感谢我的执著,新的秘密正在我的企盼中催促我去破解。
当保姆将沏好的铁观音倒入茶杯后,那缕缕、阵阵轻清的飘香,默契地带着我和老人飘回到那段不堪回首却又惊心动魄的往事中。很明显,老人是经过一番精心的修饰和准备来应对我的采访的。她穿一套淡蓝色婆婆衫,飘逸而有质感,一只鸡血红的手镯和闪烁着炫目光芒的钻石戒指悄然地透出她的高贵和富有,白皙的皮肤密布着无法掩饰的老年斑。尽管萎缩的嘴唇涂抹了淡红色的唇膏,像在努力地守护多年的秘密,但此时此刻,我总觉得我像走进了电影《泰坦尼克号》女主角老年的场景:她们的眼神里都暗含着一种逝去的时光,和一种世纪老人特有的闪烁不定的秘密和迷茫。
“老人家,您说情报是您传出去的,我想知道您是怎么传出去的?”我直奔主题。
“你应该问我,我为什么要帮李宁玉传情报。”老人反驳我。
“嗯,为什么呢?”
“因为我不是伪军!”
“你是李宁玉的同志?”
“那要看怎么说,如果对日本佬我们就是同志,没有日本佬我们又是敌人。”
我恍然大悟:“您是重庆的人?”
她淡然一笑:“哼,算你聪明,猜到了,我是重庆军统安插在汪伪组织里的卧底。”
我马上想到,她豪富的父亲一定也是军统的地下特务。
老人家抬起头,望着挂在墙上的一只相框——相片上是一架上个世纪三十年代末日本出厂的零式战斗机:“那就是我父亲送给汪精卫的飞机,也是我们父女俩打入汪伪政权的见面礼,敲门砖。其实,飞机是戴笠送的,不过是借父亲的名而已。”
我问:“这是哪一年的事?”
老人用有些微微颤抖的手轻轻抚了抚血红的手镯,然后慢慢地用食指竖在双唇处,眼神飘向远方,像是在捕捉记忆中的那粒沉浮半个多世纪、行将被漫长的时光吞没的尘埃……
二
那是一九三九年夏天。
顾小梦清楚地记得,那天下午,她从青浦警校参加完毕业典礼,兴致勃勃地回到家里,一眼看见她家花园的葡萄架下,父亲跷着二郎腿,手上捏着粗壮的雪茄,坐在红色的藤椅上,与一个中年人在谈事。父亲平时不抽烟,偶尔抽雪茄与其说是抽烟,倒不如说是摆大老板的排场。但从今天他大口吞吐烟雾的样子看,顾小梦没有怀疑地作出判断,父亲同来人的谈话并不愉快。也许是相当不愉快,因为她注意到父亲面色凝重,眉头锁紧,目光如炬,几近愠怒。父亲在家里是很少露出这种神情的,甚至几个月前,得知几百万的货物受战火侵袭沉入海底时也没有这样,看见女儿连招呼都不打一个。在女儿的记忆中,只有两年前,母亲猝然被鬼子飞机炸死的那一天,她不知噩耗,哼着小调从外面回来,父亲明明看见她却没有理睬,而是转身而去,沉重的背影像一道黑色的屏障,把父女俩素有的亲热隔开了。
客人穿一套黑色毛哔叽中山装,戴一顶天津盛锡福的礼帽,横架在鼻梁上的圆形墨镜透出几分神秘和傲慢。从放在茶几上的公文皮夹看,顾小梦大体猜出来人的身份——不是军方的,就是警界的。她倾向是警界的,因为她刚从警校毕业,也许父亲正在与他谈她的未来。如果真是如此,她觉得自己还是暂时不出面的好。因此,她迟疑一下,悄悄退开,绕道回了屋。
宋妈热切地迎上来,看她额头上挂满汗珠,连忙拿来毛巾给她擦拭。她接过毛巾,一边擦着汗一边问宋妈:“那个人是什么人?”
宋妈摇摇头:“不知道……老爷吩咐我不要打扰他们。”
顾小梦象征性地擦了汗,把毛巾还给宋妈:“他来了多久了?”
宋妈看看挂在墙上的自鸣钟:“一个多钟头了。”
正说着,自鸣钟和外面教堂的钟声一齐响起来,咚——咚——咚——像整个城市都准备起锚远行。两年前,母亲去世不久,父亲为了女儿的安全,把家从杭州迁居到上海法租界,对门有一个天主教堂,每次,教堂钟声响起后,总有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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