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英娘没喝醉过,也没照顾过醉酒的人。她只看到李令月醉过几次,但每次周围都有婢女服侍,婢女们比她有经验多了,也耐心多了,不用她亲自照看。
她仔细回想以前昭善是怎么照顾李令月的,觉得顺着哄应该不会错,没敢推开李旦——怕这样做会愈发激起他的脾气,眨眨眼,柔声说:“好,我不走。”
她轻轻晃两下手腕,李旦扣得死紧,双手像铁钳一样,不许她挣脱。
裴英娘叹口气,“阿兄,我真的不走。”
李旦嘴角紧抿,手越来越烫,烫得裴英娘怀疑他是不是要烧起来了。
他的脸色倒是还正常,一双黑亮的眼睛,像蒙了一层雾,浸满烟雨蒙蒙的春意。
裴英娘放弃挣扎,跳下脚凳,试探着问他:“我们回相王府?”
李旦垂眸,双眉微皱,眸中有沉郁的忧愁苦闷。
裴英娘不由一阵心悸,阿兄本该是鲜衣怒马、意气风发的富贵闲王,他不该露出这样痛苦惶惑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在困扰他呢?
“我们回相王府。”这一次她换了肯定的语气。
李旦轻轻笑了一下,像轻风吹走迷蒙烟雨,现出碧蓝晴朗的天空。
裴英娘暗暗感慨:阿兄果然是喝醉了啊,像个用闹脾气的方式来撒娇讨关注的小孩子一样,不能厉声指责他,只能温言细语慢慢哄。
果然是锋芒内敛、与世无争的相王,连撒酒疯都这么温和而迂回。
让她隐隐觉得心酸。
她叹口气,看李旦脚步蹒跚,不敢让他骑马,但是他们俩手拉手走回相王府好像不对劲啊……
一个锦衣绣袍的青年男子,拉着一个年轻女道士,这么手拉着手一路走回去,明天整座长安城的老百姓都要挤到王府门前瞧热闹了。
裴英娘愁眉苦脸了一会儿,忽然灵机一动,朝忍冬做了个手势。
忍冬会意,回到卷棚车旁,翻找半天,寻出一枝拂尘来。
裴英娘出家修道,有正式的谱牒,有朝廷下发的公文,有李治和武皇后御赐的封号,有专供她修行的永安观,总之吐蕃使臣是什么错都挑不出来的。
其他琐碎事务自然也都样样齐备,这枝拂尘是她提出要求,李治命宫里的匠人做的,用的是白马尾鬃,黄杨木柄,缀以镂花金环,小巧别致,漂亮大方。
——裴英娘平时拿这柄拂尘赶蚊子、驱飞蝇,偶尔还能挠挠痒什么的。
反正阿兄不知道这柄拂尘是做什么用的……她收起心虚,拽住拂尘一端,把黄杨木柄塞进李旦手心里,然后放下袖子。
她穿的是道袍,自然是宽袍大袖,李旦的锦袍也是宽袖,层层叠叠的衣衫落下,如徐徐流动的飞瀑,把拂尘和交握的手拢进袖子里。
从外面看,完全看不出他俩正手拉着手。
杨知恩打了声呼哨,周围的扈从、使女围过来,簇拥着裴英娘和李旦往相王府的方向走。
轻车简行的后果就是没有设围幛,不能喝令道旁好奇的路人回避。
裴英娘想起一件事,回头张望。
蔡四郎立马推开杨知恩,走到她身边,“贵主?”
“你去看看,郑六娘要抢谁家郎君?问清门第,记得再问问那郎君排行第几,连父母、官职什么的一并问清楚了。”给李旦这么一打岔,裴英娘差点忘了郑六娘闹出来的大新闻。
蔡四郎轻轻嗯一声,转身汇入拥挤的人群中。
“真听话。”杨知恩暗啐一口,咬咬牙,蔡四那小子下手太毒了,刚才和他扭打的时候明明没觉得什么,这会儿才觉得腰腹隐隐的疼,显然是受了内伤,不知那小子什么时候下的手。
当着他们的面阴毒狠辣,当着娘子的面就乖巧忠顺,哼,我早晚要揭穿你的真面目!
一行人回到相王府。
甲士进去通报,一个头戴方巾,身穿圆领窄袖袍衫的老者小跑着迎出来,看到李旦和一个女道士并肩拾级而上,怔了怔。
等认出女道士的身份,他很快变了脸色,挤出一脸灿烂笑容,点头哈腰,殷勤无比,“郎主,娘子,热汤备好了,可要先洗漱,再用膳?”
这语气,这问话,就像老管家迎接一对年轻小夫妻。
杨知恩同情地瞥冯德一眼,轻咳一声,“郎主醉了,快去命人熬醒酒汤来。”
他朝冯德打了个眼色,警告他小心点。
冯德啊了一声,老脸一红,他还以为郎主心想事成了呢……原来是喝醉了,连忙沉下脸,不敢再多嘴,唯恐让裴英娘瞧出端倪来。
裴英娘没看到杨知恩和冯德私下里的动作,穿过青石条铺就的甬道,过厅堂,进垂花门,顺着幽深的回廊,走到内院门前。
冯德领着她进了一座正院,墙角几丛肥绿阔大的芭蕉,廊下一架繁茂攀爬的花藤,腾须探出新绿的嫩叶,蔓上花朵已经落尽,只剩墨绿藤蔓,不知养的是什么花。院中一汪绿池,水波荡漾,高高低低的山石错落其间,萧疏俊逸。
正厅是待客的地方,高几、坐褥、香案、蒲团,上首一座十二扇黑框落地琉璃镶嵌云母大屏风,随处是金玉宝石器具,陈设雅致,富丽堂皇。
裴英娘没有多看,绕过正厅,进了侧间。
李旦一路沉默,握着拂尘,任她牵着走,黑沉沉的眼睛里看不出情绪。
裴英娘时不时仰头看李旦,这样的李旦让她觉得陌生而古怪,但到底哪里古怪,她又说不上来。
屏风外头传来一阵轻柔的脚步声,穿墨黑半臂,银红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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