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十郎怔了一下,拽住她的衣袖,不许她走,“你竟然敢不听我的话!”
张氏气不过,顾不上在王洵面前丢脸的事,直起身,呵斥裴十郎,“十郎,莫要任性,十七娘是你的妹妹!”
裴十郎冷哼一声,“我只有一个妹妹,谁晓得她是从哪里蹦出来的!她和叔父长得一点都不像,肯定是外头捡来的!”
张氏看裴十郎竟然当着王洵的面编排裴英娘的出身,又羞又气,浑身发颤,发髻上的珠翠首饰叮叮响,拍案而起:“裴峤!休得胡言!”
王洵没有闲心管别人的家事,见张氏气狠了,才慢悠悠道:“十郎年幼,姨母不必同他一般见识。”
张氏平素温和怯弱,少有发怒的时候,裴十二娘怕裴十郎真把她气出个好歹来,轻声细语几句,暂时将裴十郎安抚下来。
裴英娘从头到尾一句话不说,安安静静走到张氏身边,挨着她坐下。
张氏摸她的手,触手冰凉,再看她穿得单薄,身子隐隐在瑟瑟发抖,但一双水杏眼儿仍然亮晶晶的,带着鲜活气儿,似乎根本不在意裴十郎的刁难,可怜她小小年纪,从会说话起,就格外早熟,一言一行,比别人家十几岁的小娘子还懂事知礼,却始终得不到郎君的喜爱,眼圈顿时一红,“十七,冷不冷?”
裴英娘摇摇头,眉眼微弯,笑了一下。
张氏心里愈加难受,如果裴英娘是她的女儿,她恨不能把全天下所有的好东西捧到她面前,哪能容忍她被如此磋磨?
郎君当真狠心,那个行事决绝的褚氏,也果真如府中旧人说的一样,冷情冷性。
使女们陆陆续续送来茶食果品和菜肴汤羹。
裴英娘大概是饿狠了,埋头吃一碗热黍臛,吃得头都不抬。
宴席过后,使女仍旧把裴英娘送回书室去,裴玄之命她在书室思过,还没到下衙的时候,管家不敢让她在外面多待——裴十郎在一旁虎视眈眈,等着找叔父告状呢!
张氏虽然可怜裴英娘,但到底不是她的亲女儿,不敢多管,只能吩咐使女时不时送些热水热汤过去。
王洵没有在裴家过夜,赶在关坊门前,出了金城坊。
天边搓云扯絮,鹅毛大雪纷纷扬扬撒下来。他骑着高头大马,一路踏琼碎玉,马蹄起落间,扬起阵阵雪粒子。
后来王洵陆陆续续见过裴英娘几次,张氏偶尔会带她回娘家赴宴,她在外边的时候比在裴家稍微活泼些,笑眉笑眼,腼腆柔顺。
王洵那时候是个心比天高的少年郎,一心读书进举,重现王家昔日的荣耀,没怎么在意姨母家的小表妹,若是有血缘关系还好,不相干的小娃娃,他无暇留心。
可王洵总会时不时想起裴英娘的那道目光。时至今日,他还子时,珠帘轻轻摇曳,火盆里的木炭毕毕剥剥响,其他人无知无觉,唯有他怔愣良久。
那时候他没有朝裴英娘施以援手,多年以后,因为一时意气触怒武皇后,身陷囹圄,求告无门,却是裴英娘救了他。
身后传来脚步声,一个穿团花绫罗的青年缓步走到王洵身边,“洵儿,我和你说过,英娘已经不记得我们了。”
王浮是家中的长子,常去裴家拜望姨母张氏,他和裴英娘见面的次数多些。他这人惯常周到体贴,每次去裴家,总会给裴英娘、裴十郎和裴十二娘带些小礼物。裴英娘小时候和他很亲近,只要他登门拜访,就会偷偷在内门守着。
三四岁的小娃娃是不记事的,王浮还依稀记得裴英娘蹒跚学步的模样,但对现在的裴英娘来说,他只是个陌生人。
王洵扭过脸,他性子孤僻,偏偏生了一双fēng_liú婉转的桃花眼,看人的时候,面孔严肃死板,眼神却像春水一般灵动,仿佛总有几分故作正经的意味,“阿兄,不管英娘记不记得我,是她向圣人求情把我救出来的,你以后莫要去烦她了。”
王浮皱眉,“怎么,被武承嗣恐吓几句,你就怕了?”
他出自太原王氏,乃簪缨世家之后,绝不会轻易朝一个出身卑贱的武承嗣低头!
王洵摇摇头,桃花眼里现出几分执拗,“阿兄,那是我们王家的事,和英娘无关。”
经年不见,昔日那个瘦小可怜的裴家十七娘,已经摇身一变,成为圣人宠爱的永安公主。眉眼带笑,顾盼生辉,举手投足间的娇憨活泼气,和从前那种麻木的沉静淡泊完全不一样,一看便知是在宠溺和呵护中娇养出来的。
圣人肯定很疼爱她。
刚才她和八王李旦共坐一席,举止亲昵自然,想必八王也是极关爱她的。
太平公主就更不必说了,她几乎每天把妹妹挂在嘴边。京兆府的公侯世家们,已经被太平公主无时不刻的炫耀折磨得苦不堪言,不知道的,还以为永安公主是太平公主的亲妹妹。
“阿兄。”王洵敛容正色,郑重道,“公主是看在姨母的面子上才为我开口求情的,她不欠我们什么,反而是我于心有愧。我们是王家儿郎,理当襟怀坦荡、知恩图报,不能自私自利,以怨报德。阿兄,应承我,以后不管发生什么,你绝不能再利用姨母去接近永安公主!”
王浮捏紧双拳,合上双目,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苦笑一声,“你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我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去为难一个孩子。”
兄弟二人各有心思,沉默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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