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奚坐上帕克特的后排座椅,谭医生先为她关上车门,又去将身后的公寓大门关上。
这样,在门口只剩他和傅侗文。
傅侗文料到了他有话要说,将身子后退了半步,在屋檐下避雨。
凌晨三点,马路边竟然还蹲着卖烟的人。
“你怎么可以带她回国?”方才在公寓内的说笑都是掩饰,此时才是谭医生想说的,“当初不是说好了,送她出国,再不接回来?衣食无忧,过得像个贵族,这不是你给她预定好的将来吗?”
傅侗文没有做声,对卖烟人招手。
“三十美分一百只,先生。”卖烟的女人递过来烟。
傅侗文付了钱,将烟塞给谭医生。
“你看,我从没让你戒烟,虽然我讨厌烟草,”不用旁人提醒,傅侗文也晓得,他在给自己找一个天大的麻烦,“她有她的志向,我没有权利去剥夺。”
三年前车送沈奚到码头,她登船时,他们两人都在那里,只是没有露面。送沈奚去美国,确实是他们两个达成的一致意见。可刚刚在房间里,他推翻了计划。
谭庆项是在为他着想,他不该再和沈奚见面,更不该带她归国。
谭医生见他不说话,低头点烟,深吸两口后,又苦口婆心地劝说他:“送她去加利福尼亚,你若坚持,她会听话。只差一步你就是功德圆满,让她留在美国才是最正确的。”
傅侗文不答,从他指间取出那根香烟,双唇轻抿烟嘴,烟头一闪一闪,真得在吸。傅侗文瞳孔里有着路灯的倒影,有光亮,没温度,与这纽约街头的磅礴大雨意外合衬。
他将那蓬烟吐出来。
“这就能让你成瘾?”烟被扔到路边的水坑里,“意志薄弱。”
如此是在结束议题,不容争辩。
很快,傅侗文和谭医生都上了车。
因为天没亮,车先将他们送到一间低矮厂房里。
那里摆放着四排缝纫机,走道狭窄,地面上堆积着废弃的棉线。
“女工三天没来了,”司机用有浓重口音的英文说,“离这里十公里的地方,有杜邦公司的工厂,生产弹药的,那里给的工钱多。大家都去了那里,所以你们可以放心在这里休息,到天亮,我们去码头。”司机说完,回了车上。
谭医生坐了会儿,也去门外,抽烟提神。
厂房里剩了她和傅侗文。
“会吗?”傅侗文坐在凳子上,踩了两下缝纫机的踏板。
“我没用过。”沈奚坦白
在中国没机会接触这个稀罕玩意,在美国也没时间研究这个。
“来试试。”傅侗文让开了凳子。
沈奚坐上去。
他右手撑在边沿,观察这个机器。
“足蹴木板,会自己运转。不过,要找一块布料。”
两人同时看四周,没有。
傅侗文看看自己的西装,有了主意,将它脱下,翻过来放在针下:“来吧。”
沈奚将衬里揪出来,一点点塞到那下头:“这样踩?”她用脚尖示意。
“我想是。”
沈奚诧异:“你想?”
傅侗文微笑:“你以为我用过?”
“这倒没有……”她局促地捋了一下头发,注意力放在了缝纫机上。
他消瘦白皙的脸近在咫尺,在等待看她试验这个“玩具”。气息扑到她侧脸上,一轻,一重……沈奚怔了一怔,记起那天在影院,黑暗中也是如此。
“怕弄坏?”傅侗文见她不动,低声问。
沈奚轻摇头,收了神,轻轻踩动踏板的同时。西装的衬里被针线拽住,从她手中滑出去,她小心停住脚下的动作,凑近去看,细针密缕,真是好物。
傅侗文手指从她眼前滑过,去摸了摸针脚:“很不错。”
“嗯。”她心猿意马。
他的手指近在眼前,指甲修剪的很妥帖,长,且直。
这让她无端记起在傅家听丫鬟的闲话:三爷早年一直是被丫鬟伺候着修剪指甲,每回做过此事的小丫鬟都会面红耳赤地给大家学,三爷和她聊了什么。后来不知怎地,这下人们的私话让傅侗文晓得了,于是自此就再没丫鬟碰过他的手。三爷房里的人也都换成了小厮。
“三爷虽然fēng_liú,那也是最高级的fēng_liú,不会吃下人们的豆腐。”丫鬟读书少,这样的一句话说的奇奇怪怪。
可沈奚能领会她想说的。
“你知道,这个在北京城市价多少?”他拍拍那缝纫机,“四十到五十银。”
她猜想:“你也想做这个。”
傅侗文没有否认,笑着,带着稍许的自嘲:“我什么都想做。”
“连这个也想做,”他取下西装口袋上的钢笔,在灯光下看着这小小一支物事,感慨万千,“一百多年前英国人就开始做它,可我们到现在还不会。那时候……是嘉庆年间?”
“嗯。”
一百多年,嘉庆、道光、咸丰、同治、光绪、宣统……六代皇帝。
如此一算,时间的距离更明显了。
沈奚试着安慰他:“都是人做出来的,我们都在学。”
“今后的中国,在你们这一代的手上,”傅侗文笑着,将西装上的线头扯断,重新穿上:“我出去透透气。”
明明只差了十年而已。沈奚想。
她目送傅侗文离开厂房,他的影子在地上拖延得很长,消失在了铁门外。
直到天亮,他也没再进来。
九点三十分,他们到了码头。大雨未停。
当初她离开中国是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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