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面前的菊花茶水端给王孃孃。一阵风吹过花香,我深深地呼吸。从1960年她与母亲认识,共同在外做临时工,靠体力养活自己和一家老小,到现在,四十六年来几乎朝夕相处,半个世纪的光阴,在时间上王孃孃当然与我母亲近,胜过我们家里任何一个人。
沉默片刻,还是王孃孃转了话题,“六妹,你说还有点疑问?”
我点点头,“我的姐姐们认为母亲有许多情人。”
“你一定都弄清楚了吧,你是唯一能理解你母亲的孩子。我从小看到你长大,你的性格,除了你妈妈外,就我最了解。”
“是的,可是船厂人事科长,派性头头?”
“不要提这个人。”
我看见王孃孃脸色铁青。“这个人是个畜生。”她叹了一口气,“好吧,六妹,我只能告诉你,你妈妈受过一个女人受的最不能忘却的凌辱和摧残,她为了救——”
“翦伯伯?”
“她为了救他。可是事与愿违。翦伯伯一直被瞒着,你的父亲也被瞒着。她后来不见那人,他威胁要整翦,她只得见。等翦伯伯进牢后,她宁死不见那人,我陪着她。那人恨死我。其实她对我也不肯具体说。我能感觉到她的屈辱,她连和我说话,双眼也无光,像一架没有血肉的躯壳。”
我有思想准备,可是没料到如此情形。我有一个女友,曾被人用刀子强暴,从此之后,再也不让丈夫近身,情绪反常,有时披头散发,在家里摔东西。我去看她,她不开门,隔着门拼命骂我。母亲呢,不一样,她是送上门去的。她被派性头头压在身下那种任其宰割的样子,让他倒胃口。他停下,用残暴的手法,用烟头,用绳子,用利器,母亲跟一头动物一样。不,我必须停止想下去,要知道那个光着身子被摧残的女人是我的母亲啊!我哭了起来。
王孃孃给我擦去泪水,说,“如果有一天你要写你妈,你要照实写,让姐姐们知道,她心里有翦伯伯,并不是丢人的事。你妈知恩报恩,一生有情有义,这就是你妈。”
我不知道可不可以写母亲,如何写她。母亲习惯灾难,还不如说她始终陷落在灾难里出不来,她在那儿苦苦挣扎,跟自己过不去,并把她这内心的恐惧和黑暗,传染了我,影响了我一生。是呀,有那样的母亲,才会有这样的我,说到底,我身上流着母亲的血。
一般而言,失去自己一生最爱的人的悲伤,可以把这个人的命运彻底扭转,也可以把这个人永远推到悲伤之中,再也快乐不起来。我不能保证自己就会例外。
我喝了一口茶水,想起二姐对我说过,母亲后来一直借拿每月给我的抚养费与生父见面,于是我问王孃孃。
王孃孃说,“你二姐呀,一直是你妈的贴心小棉袄,可是她对你妈管她在‘文革’中参与派性的事不满。她说你妈从未爱过她,相比大姐。借此拒收你生父的抚养费。你妈是没有办法。”
“那我妈见过他。并非等了我十八岁生日那天?”
“不,她之前没有见过他。据我所知,的确如此。不然她不会那么痛苦。”
“他不想见母亲?”
“他来找过我帮忙。”
“真的?”
“后来要么寄给我,要么与我见面交钱给我。一直到你十八岁。”花猫跳到王孃孃膝盖上,她抚摸着猫背,说,“我们仨几乎都是一起认识的。他帮你妈抬杠子时,有时是与我抬,我年轻,力气好。他知道我的话,你母亲听得进去。”
“结果呢?”
“你母亲不肯见,说是一见了,就怕管不了自己的心,那一家子怎么办?”
我们的谈话停了下来,因为有送燃气瓶的人来,他从前门敲门,没人应,于是就从后门来。王孃孃说,她忘掉与人约好的,直道对不起。小伙子把厨房里用完的瓶子取下,装上新的瓶子。王孃孃付小伙子钱。我想知道的情况,王孃孃都给了答案,看看时间已快两点,便站起来到屋子里找她。花猫没了那警觉的神态,很亲热地跟着我,舔我的鞋子。
王孃孃谢小伙子,他出了门,她关上房门。
我向她辞行。
“你再坐几分钟,我有东西给你。”
她进到卧室,隔了一会儿,她拿起一块围巾包好的东西,递给我。
我打开一看,硬壳里是一叠大透明塑料袋,里面竟然是关于我的报道的剪报,还有我的照片。“我妈妈给我的吧。”
王孃孃说,“我与她告别时,她要我亲手交给你。”
我一页页翻,大致从2000年开始,我在国内出什么书,做什么活动,什么书改编电影电视剧,到什么地方,包括我的自传一书由天津电视台改编成电视剧,在北京和重庆的所有宣传,之后两三年又有小说上法院之事,禁书罚款。奖的消息,母亲全都收有剪报。我这六年到重庆多少次,她从报纸上也都知道。
这沓透明塑料袋,可直接把资料放入。还是我1996年回重庆写自传时买来装资料剩下的。没想到母亲派上了用场。她把历年我从各个地方寄给她的照片,也夹在里面。有一叠撕下的纸片。我打开挎包,取出母亲的那个硬壳红本子来。不错,是本子里撕下的那部分。我小心地把纸片夹回红本子里。母亲记着我生父寄到二姐那儿我的抚养费,还有王孃孃代她去生父那儿的时间和钱的金额。有一笔钱,好像是给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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