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死死抓住母亲的身体。他们用力撇开我的手,把我和莫孃孃从母亲的身上拉走。
那两个工作人员把母亲推进电梯,他们大声叫道:“在楼上去等。”我一回头,电梯门关上。我忍住泪水,不哭出来。我回过头,看见三哥在和大肚猫说话,本想说说他,可看到他一脸无辜样,就算了。
大肚猫给我家的丧事全完成,该忙下一家了。他上了灵车,那车子很快就驶出我的视线。
3
火化馆厅很大,地面墙面倒是洁净,安排着七八排长椅,坐了好些人,今天火化的死者不少。有玻璃隔开厅,里面是火化间,好几台升降机器,从楼下停尸间上来,直接送入熊熊燃烧的火炉。死者亲属透过玻璃可以看到送尸体进火炉,最后成白骨再送出来。四周有奇怪的标语,“人口数量降下去,人口质量升上来”、“含悲而来,满意而归”。像“尊重遗体,轻抬轻放”,倒是让人看了感觉放心。小唐拿出一页纸来,小姐姐马上递给他一支笔,他把标语抄下来,又要到外面去看,小姐姐陪着他。
我问工作人员:“什么时候轮到我们的号码?”
他说:“快得个把钟头,慢的话,那就说不好多久。”
大家一听,都只能坐在椅子上。
莫孃孃要上厕所,我陪着她。从厕所出来,我抓住这机会问:“莫孃孃,为何你在母亲面前说她死得好苦好冤?”
“难道你不觉得你妈妈这一生活得苦和冤吗?”老太太反问我,她的脑子清楚得很。她并不想往我的思路走。“你妈妈她做人不是小肚鸡肠,绕来绕去,她这种人少见。你晓得翦伯伯吧?”
我朝她点点头,可是我的心急促地跳起来,是呀,我怎么就没想到问莫孃孃,不一定要找母亲在船厂当抬工的连手王桂香阿姨。真是得来不费功夫。
莫孃孃说,除了我生父养父,恐怕要数翦伯伯,在母亲生命中占重要位置。
“那么我姐姐们说,他是我母亲的情人是事实?”
“六妹,听我讲来,你再做判断。”
他与她最初认识时他是运输船轮机长,她是抬工,那段时间她刚随南山一个搬运队来造船厂不久,休息时也不说话,愁眉苦脸的。给他印象很深,他上前和她搭腔,她也非常冷淡,是那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冷。
那是1964年冬天。
莫孃孃说那段时间,其实是母亲与我生父分开后,两人在朝天门废弃的缆车道边见面,他看着母亲抱着还是婴儿的我朝渡口走去。那是他们为了分别,无数次见面中的最后一次见面。两人都忍着内心疼痛,铁死了心肠分开。
生父非常想念我母亲和我,鼓足勇气跑到船厂找母亲。母亲在运输班的休息工具室里不开门,他去找母亲的好友王桂香,王桂香去劝母亲,母亲还是不见他,母亲把嘴唇都咬出血印来,王桂香只能劝他离开。就是那天,母亲感觉喘不过气,心发慌。她和王桂香阿姨一起抬东西时,不小心掉下跳板。恰好翦伯伯的船停在边上,他看见了,跳下水去,救起母亲。
从那之后,母亲开始注意到翦伯伯。有时王桂香向他开玩笑,要他请她们去家里吃饭。他当真要请她们,说他的妻子是船厂幼儿园教师,做一手好饭菜。可是母亲她们没去他家。他的船不时会到上游南岸弹子石,运输班偶尔分了一些不要的边角木柴,她们就会搭他的船,他还帮她们把木柴运回家。
母亲同屋的岳芸是个激进分子,“文革”一开始,岳芸首先揭发母亲是袍哥头子的婆娘,反对女儿响应党的号召上山下乡。母亲被弄去审问,然后押上台。台上正在批斗厂长、工程师、封资修反革命分子们,个个挂着沉重的大杂木板,写着罪名。母亲是陪斗,站在边上。批斗会进行不到半个小时,就热气腾腾,台下口号连天,台上开始动手。他们把一位工程师的双脚捆在一起,双手朝后反绑,在脖子上套一根索子,与反手捆绑的绳索子相连,脸朝下,背向上,悬空上吊,在背上加放土砖一至两块。那位工程师立即骨折筋断,眼鼓舌伸,昏死在台上,几个戴红袖章的棒青小子在其身上背上踩来踩去,踩到他屎尿直流,停止呼吸为止。
在边上的母亲吓得叫了起来,嘴里喃喃自语:“简直是牲畜。”
一个棒青小子当即举起一块六十五斤重的大杂木板,往母亲头部砸去,母亲被砸倒在地,因为他力气用尽,砸偏了,母亲额头开了一道三寸长的血口,可命还在。母亲受伤后,没有人敢看母亲。
翦伯伯得知,带了一篓干桂圆风尘仆仆来看母亲。他刚下船。他关切地问母亲伤如何?他说母亲失血,桂圆可以补血。母亲被打破了头,涂了金狮子药包扎了布,躺在床上休息。母亲请翦伯伯随便放,说伤快好了,没事的。
翦伯伯一看桌上全是岳芸的大字报笔墨,没地方放,地上更脏,到处是墨和纸团,沾着泥土,像屋子里没住人似的,而门背后有钉子,就顺手将桂圆挂在上面。
没想到岳芸从身后走过来,指着门背后一张画,说他遮住画了。那是一张宣传画,解放军工人学生在一起高举小红书的宣传画,顶上是红太阳红旗,中心是穿军装的毛主席,画中引了毛主席语录“人民解放军应该支持革命左派广大群众”、“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
翦伯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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