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妹,你是作家,你找证据来证明他们诬蔑好了。”二姐口气平淡。
大姐双手一挥,高声叫道:“你们两个都给我停下,听我几句。晓得吗?妈那阵子已经四十多岁,还是个顶呱呱的大美人,尤其是在白沙沱那个夹皮沟船厂,更是尤物,好多男人信她这包药。袍哥头,我们的爸爸,爸爸之前遇到守礼的叔叔,还有六妹的生父,那个姓孙的。想想,还有谁呢?对了,还有翦伯伯。天知道她有多少事,我不知道。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从未见过任何一个人,有妈那么多的秘密!”
小姐姐说:“真是的,妈妈这一辈子有多少情人,谁也说不清。我原先的男朋友开始不想和我结婚,就是妈在船厂里名声太坏,他家里反对。反正我觉得妈对不起爸爸!难怪王眼镜、石妈他们对妈那样不留脸,总刁难妈,妈是有些自作自受。但妈是自己的妈,我只得认了。”
“怎么妈妈的好朋友王桂香没来悼念?”二姐说。
“通知了吗?”大姐问。
“三弟该通知了吧?听说她不住在重庆。”
“王桂香跟妈穿连裆裤的铁关系,妈在船厂时两个人抬一根扁担,她知道妈走了,肯定会来看妈。妈肯定想见她。”大姐说。
“那么天亮后问问三哥,看看通知王孃孃没有?再打个电话吧。她的干儿子守礼一家呢?”
“守礼来了,进门就给妈跪下叩头。他说,他母亲正生病住院,不能报丧,怕讲了会加重病情。”
“莫孃孃呢?爸妈生前和她关系好,通知了吗?”
大姐很生气:“你问三弟吧,父母不在了,他以为自己成了家里管事的,目中无人。我是看着妈妈的面子,才给他面子。”
“大姐,和和气气办妈妈的丧事才是。”
大姐看着我,一字一板地说:“六妹,你没有资格来教训我。告诉你,妈妈有过多少男人,我都不在乎,但是除你亲生父亲外。一句话,是你的亲生父亲破坏了我们这个家的幸福!”
我非常吃惊。
“是呀,妈生下你,我们一家人就没好日子过。”二姐说。
看过我那本自传的人都知道我是母亲婚外情的结果,我是一个私生女。
姐姐们说了那么多关于母亲的流言蜚语,尤其是不理解母亲和我生父的爱情,即使生父死了二十年,他们还是对他心存芥蒂,绝不宽恕。我气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很想站起来放开胆子,争辩个痛快。可这是母亲的丧期,我忍住了。
就在这时,三嫂在卧房里开腔了:“你们几个当女的,好意思,把妈妈的丑事搬出来聊。也不管下辈人听见,也不怕妈妈尸骨未寒!”
她的声音充满愤怒,客厅里的人都闭了嘴,互相看着。但是大姐马上回击:“这是我们家的事,跟你做媳妇的没关系。”
“啷个没关系?我嫁到你们家就亏了,这二十七八个年头,一直都背着坏名声做人。”
“哪个亏你了?”
“你妈眼里只有你们女儿。”
小姐姐在劝架。我躲到门外走廊来,楼下空坝子守夜的人披着厚衣服在桌子前打麻将。母亲躺在冰棺里,那些纸花鲜花绕在四周。母亲戴着道姑的黑帽的形象压倒了其他的形象,她绷紧的嘴角露出一丝笑来。
嘲笑我们还是自嘲?
这想象,让我浑身发抖。除了我生父外,母亲真有那么多的情人吗?我心里的疑团,又多了一个。二姐的话一针见血,说我这个作家,要想证明母亲是被诬蔑的,得有证据。那么我得好好做调查,找到证据,让她们明白,母亲是怎样一个人。
我需要弄明白的事情远不止一件了。
4
母亲棺木边,两根浸在菜油里的灯芯草,在冷风中畏畏缩缩地燃着火光。微微发白的天光下整个野猫溪格外安静,仍在睡眠之中。除了这六号院子改建成一幢楼,每户有自己的卫生间外,整个地区仍只有一个公共厕所。女厕三个坑,男厕六个坑,每天早上仍是排队上厕所,打我生下来那天算起,四十四年都没有改变。
整个地区仍然没有排水排污设施,只有大雨来改变脏臭,可是大雨会把厕所后面的粪池溢满流水,住在周边的人家早已习惯那臭味,却成天害怕粪水淹了门槛,便不断催附近农夫来担粪。
公共厕所附近,是些发黑的瓦片,腐朽的木结构、烂砖油毛毡加盖的低矮偏偏房。
九年前,重庆升成了直辖市,对岸朝天门码头改建成一艘超级大船,长江两岸的沙滩变成花了巨资的沿江柏油大马路,用了大理石,从外地专门调来种了几十年的大树。南岸滨江路开了好些漂亮的酒吧餐馆茶馆,成了重庆一大消费娱乐点,可大理石之上的山坡,一样穷,一样烂,一样臭气熏天,一样有数不清的贫民窟。在江边的重庆卷烟厂还是照常出污气污水,排气时烟囱轰隆巨响,像有头怪兽在呼啸。重庆这面子上的事,做得光里光彩,亮堂极了。
远处江水在暗黑中闪烁着粼粼波光。我喘不过气来,想进屋。走到门口,停了下来。里面姐姐嫂嫂们的吵声并没停下来,几个女人把成年谷子都搬出来细数,像一只只上了发条的公鸡斗着。
这儿的一切太熟悉,我十八岁离开这儿,发着毒誓,绝不返回。那时年轻,血液里全是叛逆,以为离开是唯一出路。后来才发现,那种不惜抛开一切的离开,伤筋动骨,内心不会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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