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说:“好。”
可惜第二天,五个大人把我按在板凳上,打一针不知道什么防疫的玩意儿。我连哭带骂,都顶不住十只邪恶的大手。
泪眼迷糊中,艰难地发现坐在门口的外公。他立刻扭转头,假装没看见。
打针结束了,我一个月没理他。
外公憋不住,每天诱惑我。鸡屎糖、蜜枣、糖疙瘩等等什么都使尽。我每次都喊:“叛徒,叛徒,离开我的视线!”
不久七夕节,外公照例来诱惑我。
我这次原谅了他,因为葡萄干吃光了。
外公塞给我一把瓜子,说,讲牛郎织女的故事给我听。我不屑地说,大爷听过了。
外公说,带你去偷听牛郎织女聊天。
这个相当有趣啊!我赦免了他的罪,眼巴巴等天黑。天一黑,外公吭哧吭哧地搬着躺椅,领我到邻居家的葡萄藤下,把我放在躺椅上,说:“声音小点儿,别惊动牛郎织女,十二点前能听到他们谈心事的。看到那颗星了吗,牛郎哦,旁边两颗小一点儿的星星,是他两个小孩,放在扁担挑着的水桶里。”
我说:“不是有乌鸦大雁蛤蟆什么的,一起搭桥吗?这帮浑球什么时候搭?”
外公呆呆看着我,说:“孙子呐,人家是喜鹊。桥一搭好,牛郎织女就可以见面啦。”
结果我真的等到十二点。途中妈妈几次来揪我,我都喊:“你身为人民教师,居然干涉儿童探索大自然,居心何在?”
妈妈呸我一口,继续揪我,我拼命吐口水,击退妈妈。
可是夜深了,也没听到。外公说:“可能牛郎织女被吵到了。”
我说:“那岂不是要等到明年?”
外公说:“没关系,以后我帮你在下面偷听,一有声音就来喊你。”
我沮丧地点头,突然问:“外公,姑姥姥还会带葡萄干来看我们吗?”
外公一愣,手里摇着的蒲扇停下来,雪白的胡子上带着星光,说:“不会啦。”
我说:“为什么?为什么?是葡萄干太贵,姑姥姥买不起了吗?我给她钱,让她从乌鲁木齐替我买!”
外公说:“因为太远了。”
我心灰意冷,行尸走肉一般回去睡觉。
然而没有等到第二年七夕,我就看见了姑姥姥。
4
外公去世是在那天凌晨,天没有亮。我被妈妈的哭声惊醒,不知道出了什么事情。
后来葬礼,亲戚好友排成长队,迎送骨灰。没人管小孩,我默默排在队伍的尾巴,默默舔着酸梅粉,还有空和其他小孩笑嘻嘻地打招呼,觉得无聊。
姑姥姥排在队伍的前方,有时候拐弯,我会看见她颤巍巍的身影,忍不住想追上去问问:“姑姥姥,我的葡萄干呢?”
长队路过葡萄藤架,我抬头,发现外公没有坐在那里。
他没有坐在下面帮我偷听牛郎织女讲话。
他死了,他不会再坐在葡萄藤下。
他不会再用蒲扇替我抓蜻蜓。他不会再用蹩脚的普通话。他不会再站在三岔路口等我放学。他不会再跟我一起数萤火虫。他不会一大早卸下家里的木门,帮我买早饭。
我呆呆看着葡萄藤,眼泪突然冲出来,放声大哭,哭得比打针更加撕心裂肺。
一周前的大清早,外公躺在床上,我跟着妈妈去看望他。他呼吸又低沉又带着细微的哮喘,像破烂的风箱。
我坐床边,说:“外公,我去上学啦。”
外公脸转过来,没有表情,连那么深的皱纹都静止不动。
我大声喊:“外公,我去上学啦。”
外公的手靠着棉被,枯枝一般,毫无光泽,布满老年斑,很慢很慢地举起一点点,抓住我的手。
我傻傻看着外公的手,说:“外公,你怎么啦?”
外公声音很小,再小一点儿,就跟牛郎织女的情话一样听不见了。
他说:“好好上学,外公要走了。”
我说:“要不是我妈太凶,我才不要上学。”
他说:“外公要走了,看不到你上大学了。”
我大声说:“上他妈的大学!”
我回过头,看见站在身后的妈妈,她脸上全是眼泪。
我又把头低下来,看见外公的手抓着我的手,不情愿地说:“好吧,上大学就上大学。”
一周后的下午,我跟着长长的队伍,落在最后面,放声大哭。
5
第二天我照常上学,放学。路过河堤的井,疯子已经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跑哪儿去了。高年级的同学说,他半夜挣脱,可能死在哪个角落了吧。
我慢慢走近那口井,心里扑通扑通乱跳。
我想看一眼井底,会不会看到外公,这样他就能出来了。
我心都要跳出喉咙,艰难地磨蹭在井旁,哆嗦着往下低头。
井口寒气直冒。没到黄昏,阳光不算耀眼,照得井底很清楚。
井水很干净。井水很明亮。我只看到了自己。我只看到了自己小小的脑袋,傻乎乎地倒映在水波里。
都是骗人的。
我趴在井口,眼泪一颗一颗掉到井底,也不知道能否打起一些涟漪。
几天后,我们全家送姑姥姥,送到小镇那个只有一座平房的车站。
姑姥姥这次是一个人来的,只带着一个军用行李袋,贴着红五角星。她放下袋子,用手帕擦眼泪,跟外婆说:“妹妹,这次我们就真的可能再也见不上面了。”
外婆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
喜欢张嘉佳经典作品(云中的小卖部+从你的全世界路过)请大家收藏:(m.iuu123.com),爱优小说网更新速度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