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德全见皇帝面色如常,细聆呼吸之声,由轻浅渐渐夹杂一丝难以觉察的紊乱,若不是自己侍候御前多年,绝分辩不出这细微的差池。知皇帝性子极克制镇定,处乱不惊,临变善夺。甚少见雷霆震怒,可是偏偏胤禩犯了大忌讳。
就在李德全惴惴不安的时候,正巧内奏事处的太监送黄匣子进来。皇帝拆看前线战报折子,一目十行,略略扫过,李德全见他神色凝重,猜测必不是好消息。哪里知道是裕亲王福全与皇长子胤禔在军中意见相左,以至大军在噶尔丹手下吃了败仗。
李德全只大着胆子道:“皇上,奴才派人送八阿哥回去。”见皇帝略一颔首,便去搀胤禩起来,偏偏胤禩年纪虽小,性子却不易转圜,将他的手一摔开,不假思索道:“皇阿玛,儿子的额娘出身卑贱,皇阿玛嫌弃,儿子却不能嫌弃……”话犹未落,只听“啪”一声,皇帝将手中的折子掼在地上,上好白宣绵软如帛,哧得扑散开,如一条僵死的白蛇。
李德全瞧他扬手高高举起,吓得连忙扑上去抱住了皇帝的腿:“万岁爷!万岁爷!八阿哥只是孩子,说话不知轻重,万岁爷将他交了书房里的师傅们好好饬责就是。大热天的这样动气,八阿哥是该罚,您别气坏了身子。”只觉得皇帝的身子竟然在轻轻发抖,那胤禩终于似有了几分惧意,“哇”一声哭出声来:“儿子该死,惹阿玛生气……”哽咽着牵住了皇帝的袍角:“儿子是听人说,额娘病得厉害,所以才想着能请旨去瞧瞧。皇阿玛不许儿子去,儿子不去就是了。”
皇帝的手缓缓垂下来了,殿中只闻胤禩轻轻的啜泣声。过了良久,皇帝对李德全道:“派人送八阿哥去瞧瞧他额娘。”
李德全答应了,胤禩磕了一个头:“谢谢皇阿玛。”方起身随李德全慢慢却行而退。忽听皇帝道:“等一等。”忙垂手侍立,皇帝只是凝视他片刻,却温言说:“洗把脸再去。”李德全忙带了胤禩出来偏殿中盥洗,派了两名太监好好送去西六所了,这才返身进来,侍候皇帝去上书房召见奏议的大臣。
待得从上书房再回乾清宫,已是黄昏时分,各宫里正举烛点灯。小太监们将御案两侧的赤金九龙绕足烛台上的通臂巨烛一一点燃,殿中便渐次光亮起来。皇帝批阅奏折时,本来有小太监侍候朱砂,这日李德全却亲自调了一砚朱砂,换下那用残的来。见皇帝舔饱了紫毫御笔,却略一凝神望着自己,便低声道:“要不奴才去瞧瞧。”
这样没头没脑一句话,皇帝却明白他的意思,但只是缄默不言,沉吟片刻,在折子之后批了几个字,便将笔一撂,伸手接了宫女递上的茶碗。李德全偷瞥见是“知道了”三个字,心下略略一松,悄无声息便退了出去。嘱咐另一名总管太监张三德:“我有差事出去一趟,你好好侍候着主子。”
张三德不知端倪,只笑道:“老哥放心。”
灯芯爆起一朵花,骤然璀璨,旋即黯然失色。小太监忙拿了熟铜拨子来剔亮了,皇帝只觉得双眼发涩,身后宫女轻轻打着扇子,那风却是热的,叫人隐隐生出几分浮躁。推开折子便叫:“李德全。”
却是张三德答应着进来,皇帝这才想起李德全适才出去了,原来此时还未回来,这样一想,却觉得殿中越发闷得透不过气来。身上的团福纱袍,本来已经轻薄如蝉翼,此时身上汗意生起,粘腻得令人不畅。听张三德问:“万岁爷要什么?”便说:“去沏碗茶来,要酽酽的。”
张三德答应了一声退下去,他又看了几本折子,茶却仍然还没有送上来。抬头正待要问,却见殿门外人捧了茶盘,却是个衣衫素净的宫女,姗姗款步进来。待得走近,正巧一线凉风暂至,吹得她碧色的衣袖轻轻拂动,体态轻盈,宛若步步生莲。那风一阵阵吹进来,风里却幽幽暗香盈动,夹着一缕若有若无的茶香,他手里掣着的一枝玳瑁管的紫毫,不知不觉搁下来。
她走到御案之前,盈盈曲膝行礼:“皇上万福金安。”
妃嫔见驾向例只是肃一肃,她久不面圣,所以按规矩跪下去。他不叫起来,她只得跪在当地,心里反倒安静下来。
这一跪仿佛跪了许久,也只仿佛是一个恍惚,他就回过神来:“起来——不是说你病着?”
夏日衣裳单薄,衣袍的下摆极小,花盆底的鞋子跪下去,等闲是不好站起来的。她谢了恩,心里踯蹰,况且手里捧着茶盘。他亦想起来——本来可以叫身后的宫女去扶,但不知不觉就起身伸了手,那手温软如同记忆里的一般无二,握入手中轻柔绵软,却不得不放开了,她轻声道:“只是身上有些不耐烦,万岁爷打发八阿哥来瞧我,我就觉着好多了。”
她那样爱孩子,那年他亲手从她怀里抱走,她不能争,不能辩,不能悲,不能恸,连眼泪都不能流,还要谢恩。那便是最后一面了,从此再没有见过她,除了阖宫朝觐的场合。那样多的妃嫔,依班行礼,花团锦簇里他从不注目,可是——总有避无可避,猝不防及,梦里总是惊恸那一双眼睛,哀凉如死水。
殿外隐隐有雷声滚过,许是要下雨了,一阵疾风吹进殿来,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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