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很黑,冷风吹得宫檐门前的灯笼摇晃不止。
陵君行一动不动站在慈仁宫外,已然站了许久。
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卫无忌便已将所有的事情告诉了他。
一并呈上的,还有邓府老仆和诏狱北地蛮人的供词。
玉佩的秘密,大哥的疯癫,钟姑娘的死,十年来一直追查的种种真相。
到最后,始作俑者,竟然是自己的母亲。
他感到无法接受,也不能接受。
曾经纠缠他多年,几乎深入骨髓的痛意与恨意,一时竟有些空落落的茫然,不知该落在何处,便是恨,都不知该恨谁。
一如当年,发现自己递给三弟的点心,竟是导致三弟哮喘病发作的罪魁祸首。
三弟没能救过来,他愧悔难当,然而无意中听到母后与婢女的对话,才知那根本不是意外,而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阴谋。
他成了母亲手里的刀,成了杀死三弟的刀。
他发现真相的那一夜,一如今夜这般寒冷。
昭王府荷花池的水都结了冰。观景石洞的喷泉停了,一尺多长的冰凌沿着石壁垂落。
他躲在荷花池边的石洞里,漠然地听着外面老管事四处寻他的呼喊声。
洞里很黑,很冷。他冻得几乎没了知觉。
可是他不想出去。
好像这样折磨着自己,心里的那种难受和痛苦,就可以少一点。
对三弟的愧疚和自责,也可以少一点。
从那一夜起,他就意识到,母后从来不是他想象的那般,如佛堂中的慈眉善目,温柔端方。
也是从那一夜起?他彻底断了对母后的念想,不再有任何不切实际的奢求。
去宫里例行的探望?从此再也没了发自内心即将见到母后的雀跃与欢欣。
只有不符合他那个年龄的平静与淡漠。
他对母后仍有尊敬,仍有天然的血脉牵连,但却再也不曾有过任何期盼了。
三弟死亡的真相,他从来没有对谁说过,便是父皇也不曾。
那件事永远埋在他的心里?成为此生不能对人说的秘密。
这秘密折磨着他?噬咬着他,伴随着三弟临死时因为剧烈挣扎喘息而有些扭曲的面孔?成为他每晚的噩梦。
无数次午夜梦回时,浑身冷汗地惊醒。无数次彻夜不能眠?一闭眼,梦里都是三弟的脸。
年幼的他曾无比企望从母后身上,获得母亲的温情。
然后终究是一次次的失望。
他以为母后能给他的?不过是失望而已。
却不意?母后给他的?是比失望还要痛苦得多沉重得多的东西。
母后的无情?早已远远越出了后宫,超过了他能想象的底线与界限。
十年来咬牙承受的所有苦痛?煎熬?折磨?噩梦。
到头来?竟是由他以为最亲的人给予的。
多么可笑。
如今想来?少时他曾获得的唯一一点温情,是大哥和钟姑娘给的。
可是母后残忍打碎了这一切?亲手毁了大哥和钟姑娘。
大哥和钟姑娘出事的十年里,再不曾有任何人走进他的心,他也再不曾对谁动过半点柔情。
唯有她?唯有秦落羽,是个例外。
可是母后将他这仅有的一点温馨?同样无情地砸了个稀碎,竟送她进诏狱那种地方。
他身为一国之尊,却护不住她。
不但护不住,甚至,不能对造成这一切的人,予以同样的伤害与报复。
陵君行本来很想当面问太后一句为什么。
可是想来,她亡国公主的身份,或许已经就是答案。
所以,倒是不问也罢。
这一世母子情分,便算是,缘尽至此了。
*
陵君行终究没有踏入慈仁宫一步。
也没有下令撤去慈仁宫外重重看守的侍卫。
他转身,漫无目的地走在宫中。
冬夜的寒风无孔不入地灌进衣袍,带来刺骨的冰冷。
花径旁的梅枝勾住了他的衣角,他站住脚步,借着远处并不分明的光,盯着那枝上的红梅出了半天神。
那夜他牵着秦落羽的手送她回秋水宫时,月色下红梅开得灼灼。
而今,竟已残落如斯。
有风过,梅花瓣簌簌飘落,陵君行伸手接住了那些花瓣。
陵君行想,她到底为什么要走呢?
是诏狱的刑罚,让她对他失望了,觉得他不能护她周全?
还是,她从来就未曾对他动过半点真心。
但凡有一点点真心,她怎会丢下他,毫无留恋地离开。
陵君行攒紧了手里的梅花花瓣,面无表情地将那些花瓣一点点揉碎,洒落。
秦落羽。
他想,你也是个无情的人呢。
若是他,断断做不到在她昏迷未醒的时候,悄然离开。
可她偏偏就走了,不留一字一句,就这样将他丢下,悄无声息地走掉了。
也是,无情得紧。
陵君行缓缓推开秋水宫的门,里头空无一人。
先前从诏狱里放出来的秋水宫侍女太监,伤得重的,隗公公另外安置了地方,让他们养伤。
伤得轻的,还愿意回来的,隗公公让他们回来了。
只是,皇后娘娘已然不在,侍女们自然也想不到,帝王深夜还会到来,也就无人前来相迎。
陵君行走进寝殿,屋里漆黑一片。
他默默点亮了灯,站在屋中,一点点打量房中的一切。
他想起以往自己来时,她有时会坐在软塌边,捧着一本医书看着。
听得他来,便抬头,朝着他嫣然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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