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的初秋飒爽,密州这边是冷雨狂风,血火狰狞,而在长安,却是麦香微醺,旭日和暖。
前尚书右仆射裴寂得脱牢笼,在楚王李智云的亲自护送下,已于今日抵达京城,褪去衣帽,赤脚自安上门入,面陈皇帝,请恕罪状。
彼时在京的无论是在野宿老还是朝臣兵将,都把目光自外间收了回来,冷眼旁观,想看看皇帝如何处理此事。
日前发生在突厥战俘营的消息已经传了回来,是夜聚集反抗的唐军战俘十损七八,指挥的校尉兵头被苏尼失下令斩首,以儆效尤。唐俭力争无果,被当众鞭笞三十。
这是李建成得自突厥的消息,真实性毋庸置疑。而还有一些,双方就争执不下了。
比如后者指责突厥不顾尊卑礼仪,妄杀李唐宗室大臣永安王李孝基。可突厥一方却推说并无此事,还说茫茫戈壁啥事都有可能发生,他们自己的追兵都有在野外遇难的,何况一个娇生惯养的贵族,没准那货是半路遇了狼群,变成“狼翔”了。
某唐王不服,派出使者面见裴寂求证。可后者推说自己在突围之时便与李孝基失散,并不知具体。绕来绕去,一方郡王身死,竟成了无头公案。
消息传回,李渊一面宣布对突厥的严厉谴责,一面罢朝三日,以示哀悼。
今日,正是第三日。
或许正因此,裴寂才免了赤脚入朝堂,接受百官注目礼的待遇。可在安上门自长乐门这一段,仍免不了的遇到往日同僚,遭受各种目光的洗礼。
同情者有之,但更多的则是鄙夷与冷笑。尤其是门下省的官员,专门从承天门街跑到右春坊前,似就为等着看这一幕。
当然了,这些人最多也就是看看,再过分的事也不敢做。
大伙之间的矛盾到底是什么,懂的都懂。而那件事,是不能拿出来说的。
裴寂自然也知道,所以在赤脚行过安上门街时脸上并无异色,看都没看那些对他翻白眼的人,而是死死的盯着对面的长乐门。
按照规矩,请罪之人要在承天门外跪地候旨。如果皇帝这会儿没空,或者不想见他,那他就要一直跪着。而如果皇帝愿意见,自会有内侍在门内等候,引他前往内宫。
比如说前两年承恩宫变之时,参与反叛的如朝散大夫杨续、统军元弘善等,可是足足在承天门外冒雨跪了一宿。要不是老李后来与萧后达成了协议,这些人跪死都有可能。
眼下换成裴寂,难说就比他们强。
此前李智云曾帮他打听过,初闻兵败之时,老李可是在两仪殿骂了街,说出来的话要多难听就有多难听,并不比当初闻听浅水原兵败时的态度好多少。
所以此时便是与皇帝亲密如裴寂,也有些摸不准老李的态度了。
便在这时,随着他的脚步转过左宿卫班房,横穿承天门前御道之时,沉闷的响动之声从前方传来,长乐门已是随之开启。
张半月的身影从渐开的门后闪出,老远便对着这边拱手执礼,引得右春坊外来不及撤走的吃瓜群众一阵大哗。
皇帝不但立刻要接见这货,竟还派了张大班亲自来接?
这特么是对一个罪臣该有的态度?很多功臣都没这待遇好吧?
“哼!”
斜对过的屋檐下,当场就有几个门下省的郎官挂不住脸,拂袖而走。其余注意到这一幕的官员虽未表露出什么,但脸色也大都不好看。
日前皇帝下旨褫夺裴寂职权后,而今乃是内史令萧瑀代行尚书仆射事。可观眼下皇帝所表现出来的态度,难不成这丧权辱国的败军之将,竟还能复起不成?
于是乎,不但是门下省,而后连内史省的官员也都耷拉下脸来,盯着裴寂的背影心下骂街。
而此时,后者已是感动的热泪盈眶了。
“我负陛下,陛下不负我”,大抵便是他的感受。
他可能是忘了老李当初说完“朕负善相,善相不负朕”后,狂吃了三碗米饭时的情形了。
当然,也可能他自己清楚他在李渊心中是个怎样的定位,所以才摆出这副姿态来。既是给皇帝一个台阶,同样也是给自己一个。
可别小瞧这种事,毕竟古往今来,能从皇帝身上找台阶下的人,并不多。
其实老李开始也是生气的,甚至都有拒绝召见,直接诏令大理寺将他下狱论罪的打算。只是不等拟诏,一封来自五原的奏表就让他又改变了主意。
大抵是担心皇帝这一次的棒子会高高举起,轻轻放下。又或者是因为距离的近,打听到了什么,兵败之初引残军退守五原的韦云起上书,举告裴寂此番归唐举止异常,不入庆州,反而绕路走了延州敌境,还传书令留守庆州的家奴携搜刮的金银汇合,恐有不臣之心,希望李渊能下旨彻查。
这种事到底有没有,或要等李建成那边的调查结果,但就老李本人而言,待看到这份奏表内容之时,心下对裴寂的不满反倒是消了。
谁会去和一个废物计较过失呢?
从一开始,他就没指望过裴寂能办成什么大事。当初后者引兵西行之时,他千叮咛万嘱咐,叫他别轻举妄动,不正是因为清楚这货的斤两,知道他没带兵打仗的能力么?
说句不好听的,裴寂要真是一个有权谋有手腕的能臣,当初身为晋阳宫监这么得天独厚的位置,又怎么会叫他后来者居上,造反成功呢?
自始至终,他只是当后者是一个可以敞开说话,无拘相处的玩伴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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