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马镇坐落在睦州府的西边,是一个靠河的小城镇,依山傍水,美得很。
在景德二十五年以前,这里还是座颇有些富裕的小镇,良田千倾,水美田肥,河中鱼跃,波光粼粼。
那时候,五岁的小娃光着屁股下河一趟,随便伸手一摸,都能摸到两条三斤重的鱼。
那时候,水田里的稻子将比人高,地里的土黑黝黝地泛着油光,人们收完春稻,立刻又能接着种秋稻,种一茬白菜,够吃一整个冬季。
白马镇的百姓出去都说,自己遇着了一个好东家,租子收的不高,人也和善。
谁都明白,只要上面的人不压迫,底下的人总能靠一双手,挣出一片天来。
可是后来呢?
后来也没什么,那东家依然是好东家,人依然是和善人,可百姓们却知道,仅凭自己这双手,真是挣不出来天地了。
河道决堤了。
紧靠着河的白马镇首当其冲,一片大水淹死一片人。
洪水里飘着的,是稻子,是桌椅,是被褥,是死狗,是牲畜,是死人。
父亲看着儿子的尸体漂远,妻子看着丈夫的尸体沉河,那时候的他们流泪了吗?
或许吧,只是自己都顾不到了,哪里有多余的眼泪给他们流?
再后来,瘟疫来了。
死人终于不用再被洪水冲走了。
因为他们尸横遍野,因为他们无席裹尸,因为那些千倾的良田,都要葬不下这些人。
有人问,他们心善的东家呢?他们那收租子少的东家呢?
死了。
也是好笑,在生死面前,总算没了这些高低贵贱,该到你死,无论你送多少钱财,还是要死。
新来的东家,不好,也不坏,与别的地方相比,一个样。
东家五成的租子,朝廷三成的税,瘟疫横行,也有几个心善的赏他们几口粥。
白马镇总算熬了过来。
从几百上千人的大户,熬成了七十八户,老弱病孺相互扶持,从景德年间到顺昌年间,一路搀扶过来,总算保了一条命。
云鹊便是这群老弱中的其中一个。
她生在一个只有父亲的家里,父亲原本是爱她的,小时候还会用树棍儿绑成小人给她玩。
到了三岁,镇上的媒婆找来,为父亲说了一门亲事,邻村的年轻小寡妇,不嫌弃他家贫寒,只要一两银子的聘,就嫁过来。
云鹊似乎还记得父亲将自己抱到腿上,摇着一个简陋的布娃娃问她:“爹爹给你找个新娘亲好不好啊?”
云鹊的眼睛盯着布娃娃,随着布娃娃的摆动,跟着点了点头。
然后女人进门,带着一个镶了芝麻大点玉的簪子,一双凤眼斜飞着,满是风情。云鹊从那女人一进门便喜欢上来,白马镇从没有像她这样漂亮的人。
可是人怕总是犯贱的,若别人喜欢你,你便不屑一顾,若不喜欢你,你便上赶着倒贴。
云鹊与她继母,便是这个状态吧。一个不屑一顾,一个上赶着倒贴。
云鹊大概是从五岁起,便开始洗衣服了,刚开始是夏天,水凉快得很,也舒服地很。
云鹊洗着衣服,从来都不觉得这是什么苦差事。她总是反反复复地搓着衣服,要将角落里面一丁点儿的灰尘都搓干净了才罢休。
唯一不便的是,手泡在满是皂角的水里久了,指头便变得木木的。
到了冬天,继母说,孩子太小,洗冷水要冻坏的。
云鹊还说:“不会,我身子好,母亲才该小心着些。”
继母笑了笑,将水热了热,还给她洗。
到后来……后来没过几天,继母怀孕了,没法烧热水了。云鹊个子矮,够不着烧水的灶台,她在台子边折腾了好久,终于泄了气,回头瞧见那刚从河里打上来的水,想:“有什么怕的?不就是一摊子冷水吗?”
于是,一直到她被卖进牙行,到她被牙婆子训练着礼仪,到她低着头被高家的主子挑来拣去,到她有幸做了高家二姨太太的小丫头,她都一直用冷水洗着衣服。
那冰冷的水仿佛从五岁那年,就淌进了她的骨子里,将她的骨头冻得晶莹剔透。她爱惨了在冬天将手猛扎子塞进冰水里的感觉。
后来她被分过来,分到高云长的院子里,当了二等丫头,不再做洗衣服的活计,可她依然爱将手往冰水里塞。不是夏天那沁凉的水,而是寒冬的凛冽冷水,那在别人看来如刀片一样难熬的水,在她看来,竟还有一丝可爱。
记得是某一天吧,冬天,但太阳暖得很,她躺在床上,早晨的暖阳正巧儿透过窗户照在她的身上,云鹊被这太阳照得心烦意乱,手上如有千万只蚂蚁在咬噬。
云鹊坐不住了,她起来,飞快地从水桶里往木盆里舀了一瓢水,将手塞了进去,不行。
她又跑到井边,新打了一瓢水,将手塞了进去,还是不行。
井里的水冬暖夏凉,是她最不喜欢的水了。
后来,云鹊想到了河边。她要谢谢高家做的是漕运,谢谢自己是被卖进了高家,高家的后院里便通着河,河水比池水要冷多了。
一想到这个,她便连心都痒了起来。
正想往外走时,却正好遇到了回来的高云长。
云鹊的手还没擦干,就那样举着,湿淋淋的,几个手指被冻得通红。
见高云长进来,云鹊急忙想将自己的手往背后藏,却还是没藏住。
高云长一把将她的手抓了过来,只看了一眼眉头便皱成了川字。
“这是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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