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陈文若得知整件事情原委,怒上心头,难以宣泄,却不能与任何人言明,只好回到矿洞,像什么事都没发生一样继续做工。到了夜里,文若回到长史府,其父陈卿嗣又是一顿呵斥,不在话下,文若对此倒是习以为常,不露任何情绪,就像他小时候被些年长的孩子欺负了却从不对府上任何人提起一样,默默将这个天大秘密尘压心底,他希望有朝一日,父亲陈卿嗣会对他讲起,但也只是希望而已。
回房后,文若不等母亲前来,已然挑灯读书,借此消除心中不安。夜半,母亲杨氏到了子时方离去回屋,而文若直到第二天寅时也不能宿寐。
第二日,未时刚过,文若亲自找到中校署王乱,用些银两赦免了丘忠鹤的劳役之身,王乱见这老儒生身体羸弱,干不了什么力气活儿,索性顺水推舟,许了文若之请。
第三日,文若将西江柜坊账目交给陈富,亲自送丘忠鹤上马车。临行时,文若亲自送出三十里,二人在马车内敞开相谈,文若方才明白,这丘忠鹤当时为何要以命抵命,救那几个劳役性命。
原来,老儒生丘忠鹤竟是将门之后,其祖上丘和曾于太宗时期官拜左武侯大将军,祖父丘行恭于高宗时官拜右武侯大将军,门族光辉,甚为显赫,皆有大功于社稷,然其父丘神绩残忍无道,滥杀无辜,身为武曌亲信酷吏,屠尽李姓王公。光宅元年,丘神绩奉武曌之命,弑章怀太子李贤于巴州,后与来俊臣、周兴等人在朝中大兴酷刑,弄得满朝风雨,人心惶惶。天授元年,丘神绩、周兴被指谋反罪下狱,次年被武曌处死,自此之后,丘忠鹤与家人被武氏幽禁整整十年,直至景云元年,睿宗登基,天下大赦,方被赦免于囚。然而,丘忠鹤遁出京城,天下已再无容身之地,忠于李唐之人对其父恨之入骨,恶其余胥,其所到之处,无人收留,颠沛流离,只得迁居剑南,远离关中。开元八年,剑南黔中闹了饥荒,丘忠鹤南迁至云姚之地,一路困难险阻,丘忠鹤到了姚州已是身无分文,饥不饱腹,垂死之际,幸得西宁王佑仗义援助。丘忠鹤感恩于怀,因西宁王祖父章怀太子正是被其父丘神绩所害,冥冥之中,仇人尽在眼前,可谁料想,西宁王明知丘忠鹤身份,不旦没有记恨,反而以恩抱怨,释怀这段不共戴天的祖上大仇。西宁王爱其才,命丘忠鹤为世子唐生伴读,给予温饱,了此余生。自此之后,丘忠鹤每逢他人为难,不论身份,皆是仗义援救,广积善缘,以报西宁王其天高地厚之仁义恩德。开元十四年,丘忠鹤告老还乡,无奈遇上朝廷征役,丘忠鹤户籍造册并无家人,只得高龄服役,发配至交州,这才与文若相识。
送走丘忠鹤,文若回到府中,不禁慨叹:“世事无常,民生竟是如此之难,若非民生疾苦,这祖上负有深仇的二人何以相见?可上天就是这般安排,又别有一番道理,看来,大丈夫要想立于天地,胸襟须放得更开阔些,方能善始善终。西宁王连这等深仇都能释怀,为何父亲他?唉!想必是他二人从前交情甚笃,因而生恨。”
自那以后,文若索性不再对父亲与西宁王之间的恩怨有所纠结,每日早起理账,午后采矿,夜阑读书,时不时与甘泉在甘大人的行营中走动走动,习得些军中机务,安营之法,筑城之术,也就渐渐淡忘了此事。
夏至秋来,交州淫雨不断,日子很快过了中秋,交趾城却仍是腾然酷热。文若鬓角发髻又添半寸,只不过每逢秋寒,文若在矿洞中落下的沉疴就会发作,多雨之季,常常咳得耳鸣发聩,严重时,连续几日食不下咽,卧病不起。亏得其母杨氏懂些法子,整日前往城西河畔,采摘几框莲茎,磨成粉末,以水喂下,如此调理数日,病况果然好转,虽不能根治,但至少解了燃眉之急。
霜降过后,交趾方才迎来真正秋日。山林昏郁相称,沐浴苍茫,如龙凤盘结,卧野而生,天高无云,飒飒气爽,士子门纷纷结伴出户,登高而望。
辰时刚过,大病初愈的文若趁着父亲与陈富一大早前往都护府议事,与甘锰家的大公子甘泉骑马溜出交趾城。二人行至城南群山,已是日上三竿,甘泉勒马于前,一个灵巧翻身便从马鞍上稳稳落地。
文若瞧着身前甘家少爷甘泉,自觉一股英气扑面而来。只见甘泉头顶银丝绣的帷冒,身披紫绢绣棉袍,外面套着吐蕃特供的黑麦色牦牛褂,两只结实的腕子绑着石灰青色象牙圈,足踏凤纹錾金靴,面无赘肉,双眼咄咄有神,掠着风声走来道:“文若兄,你这身行头出门,别人以为你又要进山洞服役呢。”
文若听得出,甘泉此言并无恶意,笑笑回道:“甘大少爷,我长史府穷酸,不比令尊甘将军四处征讨,金银无数,实在惭愧。”
文若此言带着酸味儿,甘泉听后,两人相视一笑。其实,这两人都明白,甘泉父亲甘锰常年掌交州兵权,四处征伐,缴获不少金银财宝,却从不上缴大都督,府邸宝贝自然是享之不尽。大都督曲览为惩治甘锰,乾坤独掌,苛政民税,闹得百姓积怨,手下将军征不到兵,甘锰对此甚是不满。这么一闹,两家实打实都掌握着不少财富,唯有长史府捞不到什么好处。长史府虽掌管交州一切财务运行,但实际上,大大小小都由大都督曲览一人裁决,就连西江柜坊如此庞大基业亦是如此。在这安南十三州,长史府为都护府办事已不是什么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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