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既皆有灭国之功,对军事都有浓厚的兴趣,话题又被莘迩提到了桓蒙的灭蜀一战,瘙到了桓蒙的痒处,免不了,就灭蜀的过程、捎带灭冉兴的过程,两人就要讨论一番。
越说越热闹。
说了多时,帐中一人咳嗽了声,是袁子乔。
桓蒙明白他咳嗽的用意,虽是与莘迩正谈到入港,深觉酣畅淋漓,却也只能意犹未尽地止住了话头,端起茶碗,饮了口茶,以湿润嗓子,徐徐说道:“我闻剑阁是天下至险。只闻过其名,未尝亲眼见过。入蜀的时候,我乘船走三峡,已觉三峡险要,剑阁之险,犹在三峡之上乎?将军从剑阁来,不知剑阁究竟是有多险?可能为我一说?”
莘迩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卷纸,示意侍立塌边的吏卒捧给桓蒙。
桓蒙接住,问道:“这是什么?”
莘迩说道:“一首诗。”
“什么诗?”
“督公问剑阁有多险,看罢此诗,督公就知道了。”
桓蒙将信将疑,把纸展开,低头去看,才看了两句,神色大变,猛然抬起头,问道:“此诗是谁人所作?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督公请先读完。”
桓蒙看了一遍,爱不释手,从头又看,连看三遍,忍不住吟诵出声,念道:“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
帐中陪坐的程无忌、周安、袁子乔等人,本不知诗句内容,见桓蒙观之再三,好像那纸上有什么莫大的诱惑也似,把他吸引得流连不舍,表情不断变化,或惊或叹,无不觉得奇怪。
有如周安这样戎马为生的,就心中想道:“明公虽好文学、清谈,然此左右只是一首诗罢了,何至於是!”於今清谈盛行,不会清谈,没有文学之才,是万难打入名士圈子的,因此桓蒙青年时期,亦是颇为热衷清谈、写玄言诗的。
忽闻桓蒙读出声音,众人皆倾耳细听。
只听到这开头的四句,不管是否有足够的文化修养,一时全都凝神。
即使周安,也不觉虎躯一震,想道:“好句!”
桓蒙捏住鼻子,做洛生咏。
洛生,便是洛阳的书生。洛阳话的音调重浊,桓蒙语气慷慨,带金戈铁马之气,配上李太白的这首《蜀道难》,当真是再合适不过,相得益彰。
桓蒙往下吟诵:“蚕丛及鱼凫,开国何茫然!尔来四万八千岁,不与秦塞通人烟。西当太白有鸟道,可以横绝峨眉巅。地崩山摧壮士死,然后天梯石栈相钩连。”
程无忌拍案说道:“何茫然,壮士死。好词!”
读到“上有六龙回日之高标,下有冲波逆折之回川。黄鹤之飞尚不得过,猿猱欲度愁攀援。青泥何盘盘,百步九折萦岩峦。扪参历井仰胁息,以手抚膺坐长叹。”
谢执散漫的坐姿,为之收敛,诗中描述的景象,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怅然吟道:“坐长叹。”
“问君西游何时还?畏途巉岩不可攀。但见悲鸟号古木,雄飞雌从绕林间。又闻子规啼夜月,愁空山。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使人听此凋朱颜。”桓蒙吟诵到此处,声音渐低,三叠回旋,把最后一句又吟了一遍,“使人听此凋朱颜”。
低沉到了极致,诗句遂转激昂:“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壁。飞湍瀑流争喧豗,砯崖转石万壑雷。其险也如此,嗟尔远道之人胡为乎来哉!”
一路读下去,读到“剑阁峥嵘而崔嵬,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所守或匪亲,化为狼与豺”。
袁子乔变色,心道:“万夫莫开!”
桓蒙读到了最后:“朝避猛虎,夕避长蛇;磨牙吮血,杀人如麻。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蜀道之难,难於上青天,侧身西望长咨嗟。”
诗篇读毕,余音绕梁。
满座惊叹。
桓蒙终於舍得将眼睛离开了诗卷,抬头看向莘迩,说道:“剑阁之险,吾知矣!”
放下诗卷,他心潮澎湃,难以自已,下榻到地,按剑踱步。
蓦然止行,回首帐外,帐幕被打开着,远处的青山跃入眼帘。
青山宁静,长空白云,他的情绪却喷薄如涌。
龙亢桓氏原也是名族,而自桓蒙的祖上桓则,在成、唐相替之际,被本朝开国皇帝的父亲杀掉,并被诛了三族以后,桓氏就成了刑家,从此落魄,乃至侥幸得逃的后裔不敢说是桓则之后,把桓则从族谱上都去掉了。直到本朝南迁,桓蒙的父祖以性命为代价,才又为桓氏打通了向上的仕途。饶是如此,比之王、庾等家的子弟,桓蒙的上进之路,也是艰难许多。身负俊迈之英略,胸怀过人之雄图,压抑三十余年,等到今之伐蜀,方得稍展。
桓蒙说道:“蜀道之难,吾知矣!”重提旧问,问莘迩,“此诗格律,别出机杼,与时下不同,似诗似赋,才思放肆,语次崛奇,含蕴深远,非俊迈之士,不能作也。是将军所作么?”
莘迩笑道:“迩岂有此才?此诗是我定西逸士傅夫子所作。”
“傅夫子?傅夫子何人哉?能作此诗?”
莘迩说道:“高君在述我陇人物时,没有对桓公提到傅夫子么?”
“没有。”
“傅夫子者,潇洒飘然,谪仙人也。天下之才,如有一石,八斗在傅夫子矣!”
桓蒙不可置信,说道:“竟然如许才高?”
“督公适才是在读王江州的信么?”
桓蒙不知莘迩为何问起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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