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最大的孩子,现在刚刚三岁,是个聪明的娃,不到十个月,就会奶声奶气地叫“爹”了,当时他们一家子都笑得很开心。
他本想着,之后多去镇上的富户家里打打短工,攒点钱,之后哪怕是砸锅卖铁,也要供他上私塾念学,哪怕以后中不了举,哪怕一辈子只是做个账房先生,也算出息了,最起码这辈子不再需要跟他这个爹一样过得这么艰难就够了。
对他而言,上战场拼命,真的是打生下来头一遭的事。
这是一件非常遥远的,甚至从来不会出现在他偶尔的幻想里的事,但命运有时候就是这么喜欢跟人开玩笑,他一个老实巴交的农民,竟然也被人强行塞了一把刀,赶去当了兵。
之前在燕州的时候,几次攻城战,他也都是躲在后面摇旗呐喊,别说是上阵杀敌了,基本上还没见到敌人,战斗就已经结束了,所以当他被叫到了名字,知道自己被挑选出来作为先锋队的时候,他当场就吓得尿了裤子。
更让他感到无比绝望的是,他甚至没有勇气去改变这件事,没有什么抗议,申诉,因为他知道,那根本就没有用,对方也不是什么蓄意报复,事实上,他跟队长的关系还算不错,这只是单纯的运气不好而已,因为他们挑人靠的是抓阄。
后来他也知道了,不止是他,当天很多人都被吓得尿了裤子,瘫在地上起都起不来,最后是被人拖回帐篷的。
想象一下,如果你被人通知在几天之后就要死了,而且你知道,这就是既定的命运,你无力更改的命运,你会怎么想呢?
总之,在知道了这个消息之后的这几天里,他都在极端的恐惧里渡过,他甚至觉得自己打从一开始被叫到名字的时候,就已经是个死人了。
而且营地里的很多人,那些往日偶尔还能与他插科打诨的同袍们,竟然也以一种看死人的眼神在看他,那种怜悯,那一声声摇头叹息,这才是更加让他绝望的。
他没有怀疑过这个结果,因为他知道,作为攻城的先锋队,或者说陷阵营什么的,之后能活下来的可能性具体是多少,他都知道。
作为第一批上阵的,他们最主要的目的其实就是给后面的人铺路而已,说白了就是肉盾,是替死鬼,就连他们的主帅,估计都没对他们报什么期望。
最先上去的一万个人里,最后能有几个人成功地活下来就不错了,可他能有那么好的运气么?
他不信,因为如果他的运气足够好,他不至于在当时被官府的人选中从家乡过来这里。
更何况他还明白,要想成功地在那样的环境里活下来,不光是需要运气,还需要足够的实力来作为支撑,不然一个人的运气哪怕再好,在这种谁都可能丧命的战场上,也很难活到最后。
在想明白这一点之后,他哭了。
一个大老爷们,在一个寻常的夜里,抱着自己的腿,在帐篷的角落里轻声地呜咽着,他甚至不敢放声大哭,因为他不想发出太大的声音吵到其他人,被其他人同袍们看到自己这幅可怜的样子,这是他最后可以抓住的尊严了。
可身处同一个营帐的战友们,还是在夜里被他压抑的哭声所惊醒了,也或许在这种时候,其实谁都没办法安安心心地睡着吧。
虽然在半夜被人吵醒是一件足以让人气到砸桌子的事,可看着角落的那一幕,从被窝里爬起来的众人,谁也没有说话,更没有去责备这个将他们吵醒的人,每个人都低着头,在黑暗里默默地想着什么。
他们同病相怜,在这样的大时代下,个人的命运,显得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尤其是像他们这样的人,就像是海里的一颗水珠罢了,只能被裹挟着往一个地方走,完全没有自主选择方向与命运的权利。
他们不是那些时代的弄潮儿,他们不是端木朔风,也不是谢厚胤,更不是什么吴先生,他们就只是一群,被命运的力量推着上了刑场的可怜虫,他们只是一群普通人,但让人感到无可奈何的是,他们其实根本就没有做错什么,却偏偏要无端地接受这种可怕的命运。
他们的生命,他们的一切,都成了那些人用来堆砌自我梦想的基石,可绝无一个人会在事后想起他们,怀念他们,感谢他们的付出,给予他们一些迟到的补偿。
没有那些东西。
今天他们这么多人一起在命运的安排下死在这里,又能算个什么呢,不管最后胜利与否,他们不过就只是后世的史书上所一笔带过的几个数字罢了。
史书上会写什么呢?
“凉州一战,倾力而为的卫晋联军一共战死了多少多少人”,如此而已,甚至都没有一个非常准确的数字,只能是约莫罢了,约莫十万人,约莫十五万人。
但之后的阅读者绝对不会想到,现在这个肩膀和脖子上各中了一箭的年轻人,就只是组成了这串长长的数字中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已。
他的一生,他的过去,他的未来,他曾经的梦想,对未来的期许,他与其他人的羁绊,他放下了的,放不下的一切,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构成了他的东西,他整个人,被这样被牺牲掉了,成为了这个战场上一具冷冰冰的尸体。
可之后的荣耀,所有用了他的生命所换取到的东西,却都不属于他,他甚至根本不配拥有一个姓名被后人所记住。
在这之前,有谁曾经问过他愿意与否么?
没有。
因为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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