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枝微微睁开眼,却发觉睁不开眼,原是眼睛已是瘀血肿胀,撑作两个烂熟大桃子,她心中竭力想撑开眼皮瞧一瞧周遭光景,却只得一道细长模糊的缝隙。
缝隙之中是那熟悉的灰暗的柴房景象,今日则又蒙上了一层血色。
这间不大的柴房堆了半壁干柴,正散发着熟稔而厌恶的陈腐气息,干柴堆叠遮蔽了窗棂,屋内颇为幽暗,烛火油灯熏地墙壁黑黢黢一片油腻,桃枝起初还擦拭着,后来作罢随它去了,另一壁,那一方一人见长的小床榻便是她终日栖身之地,时常又有随着木柴一道迁徙来的虫儿爬到她床榻,扰得她梦寐之中常常背脊生痒。
这柴房似她人生中的一个转折节点,过了此节点,便是无尽的节节衰败,如今……桃枝低首瞧了瞧她被五花大绑于屋柱上的身子,草绳深深嵌入肉里,勒出一道道染血的痕迹,从前她是手上剌出一道口子也需大呼小叫的,如今遭了数顿她,粗鞭将衣衫劈得褴褛不堪,她坚决不招供,身子却已痛得麻木,只剩昏昏沉沉的意识仍催她身子活着。
再往下几顿鞭子,这身“下等婢女”的衣裳便要挨不住了,那鞭子便要直直地炸裂在皮肉上了。
浑浑噩噩间,柴房那扇板门叫人从外头徐徐拉开了,一道强烈的光束自屋外投射而来,桃枝一时间被晃得头晕目眩,她本已气力虚弱,更觉眼前闪着金花,可她仍竭尽所能睁大眸子努力看着,只见那一足绣案精致的公子男靴首先踏了进来,桃枝心下一凉,并非她所期盼的扶瑄公子。
长年累月于乌衣巷内侍奉主人们内务,桃枝察言观色的本事超出其他婢女不是一点半点,因是缘故,她才可在各主人间游走得游刃有余,风风火火活得出色。
从前最风光时,扶瑄将她当作珍宝捧在手心,乌衣巷内两府之中,她便是一众婢女中唯我独尊的那个。
桃枝想来,心中生出无比凄凉之感,倘若有人从来卑微,一路卑微,由始自终这般卑微下去,也便默默承受了,可当卑微之人曾攀过高屋建瓴之处,再一落千丈还生卑微,这落差却是难以承受之重。
屋外来人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至她面前,她眼中那一道缝隙瞬时便被挤了个满满当当。
放勋面无表情,立身桃枝身前伫立了良久,桃枝眼肿着,瞧不见他声色形容,心中却知他应是盯视着自己的,因而心虚,首开了口:“放勋公子……有何话便直说罢……”
“旁的话,前时他们来,应是已说全了,而你鞭子也挨了,我不信我如今来你又何新情报要与我讲,不过你应是明白的,即便你不认罪,此刻的证据已是能将你问罪了。”
“屈打成招,桃枝是不服的……”桃枝啐了一口口中积郁的血水,“即便是问罪了,可桃枝不认,桃枝终究是无罪的……桃枝不服……”
“桃枝,你已输了。”放勋收了他一贯轻魅的笑,而是凝淡地,更有些沉敛地道。
“不!我没有!”那声几乎是从桃枝的心肺里呼号而出,她的眼一下睁得用力,于刹那间看清了放勋清高不屑的神色,旋即便是排山倒海的疼痛压在了眼瞳之上,犹如千万根针一齐扎着。
“桃枝,你输给初梦了。”放勋心黯,这区区几字却字字千钧,足以将桃枝压垮。
“王放勋!你才是输给扶瑄哥,永永远远地输给他!”桃枝吼完这句似用了极大的力气,说毕了话便龇牙咧嘴,喘得不行。
放勋一声轻笑:“桃枝,眼下我才是真真正正可帮着你去邀谢扶瑄过来一晤之人,你不讨好我,却攻讦我,你当真是会做人?无怪乎最后落得如此田地。”
“你说这些风凉话有何意义……你怎会那么好心邀扶瑄哥来见我……”
“我本是想邀的,可他不似不愿来。”放勋轻描淡写道,“前时我差遣侍卫去问他拿人,侍卫回来报说,他连你名字亦不想提,这桩事亦不想理,只摆摆手叫谢锦庭处理来着,不然你以为,倘若他心中真有你,他怎待你挨了这几顿鞭子后还不现身来见?你再想想,倘若你是初梦,他怎舍得你挨鞭笞,早该火急火燎地想着搭救之法,更是想尽办法过来见面了,你侍奉他多年,你应是比我更了解他。”
“你胡说……”桃枝哆哆嗦嗦,不住地摇着头,已是眼中噙满了泪,有气无力。
“其实你杀了我贴身婢女,于我而言倒是淡索索的,云澄本在通州也不是服侍我的婢女,不过是这次来建邺避暑小住随意带来的,但初梦与她相交甚好,初梦欢喜她,你却杀了她,初梦心碎难过,我便是恨你!”
桃枝哼笑了一声:“你只知我杀了云澄,你可知我为何杀云澄?”
“云澄的性子我了解,那临危时大抵说得那些话我亦可猜到,你的性子也如一口枯井似的一眼望得见底,当中的来龙去脉即便你不说我亦可估中了八九分,不过以当日你被当场擒获那包毒粉的神情来看,大抵有一件事你不知。”
桃枝微微睁大了眼,虽在她的意识里是竭力睁大了眼。
“念在你命不久矣的份儿上,我便叫你死得明白些。那包毒粉是柔然秘毒,是我赠与维桢的。”
桃枝微微张着嘴,半晌说不出话。
“是,我知道是维桢指使你去加害初梦,可维桢是我嫡亲妹妹,是通州王家的二小姐,而你,却是一个抱养来的小婢女。”
忽然,两道泪无声地自桃枝肿胀的眼眶中流淌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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