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俭呆呆地仰头看着辛夷,李圭愣着,群臣傻着,李景霈是唯一留得清醒的,却也忙唤了小太监拿来象牙鹅毛掏耳朵,来不及管辛夷。
辛夷唇角一勾。绚烂的笑蔓延开,点亮了她眼角灼灼的火光,将她整个人都霎时笼罩在片异彩中。
“既然大人无异议。那这个东西,大人也就不需要了罢。”
辛夷伸出手,从木鸡一般的王俭手中拿过“处斩辛氏”的奏折,然后抵着梁柱子,把折子卷了卷,簪进了脑后的发髻中。
以奏折为钗,簪发为髻。
“告辞。”辛夷向李景霈一拜,向满朝文武一礼,向王俭和李圭一福,转身走出了麟德殿。
殿门轰轰打开,高升的日光哗啦声淌进来,将她背影浸在一片华光潋滟中。
背梁挺直,下颌微抬,女子的绣鞋踏得坚毅如山,凤眸噙着的光,比满城日光还明耀几分,越过百官,跨过殿堂,踏过这王业巅峰的战场。
而她脑后奏折为钗,刺得所有官吏眼眸剧痛。
象征着男人权利的奏折,象征着仕子荣耀的奏折,居然被一个女人当做饰品,拿来簪头发。
论英雄折腰,配不上我黛眉弯,你有江山八百里,我有柔情千转不输,建功立业封王拜相,一纸奏章也不过是我髻中钗!
红颜,笑尔刀戟太沉!
胭脂,笑尔官帽太丑!
笑靥如花,笑尔紫袍金带太酸太臭!
王俭李圭等人终于缓过神来了。在辛夷的背影踏出麟德殿之时,王俭的眉眼迅速扭曲,在可怖的阴骘中,他颤抖着发出一声咆哮——
“贱人休得狂妄!”
然而辛夷脚步未停,只侧了半个头回来,眼波转儿,嫣然一笑。
殿外日光灼烈,不及这一笑明烂。倾国倾城。
旋即绣鞋跨过门槛,倩影转瞬消失。只剩下身后文武百官被殿内的阴暗吞没。
胭脂绯,金阙醉,山河多娇。
今年长安的夏注定是火热的。
民女辛夷行“内廷行走”之权,闯进朝堂,驳斥王李,赢得生机,并簪奏折为钗,出宫无人敢拦。
这个消息迅速地传遍了大街小巷,让本就燥热不安的九州大地,都在听到那一瞬,抖了三抖又四抖。
“辛夷”的名字再次被推上风头浪尖。说书先生在长安酒肆里唾沫横飞,把辛夷说成了三头六臂,市面上甚至出现了画有辛夷的平安符,百姓们争相买回去屏退妖魔鬼怪。
连包围辛府的儒生们胆子也怯了。渐渐有人散去,暗道惹不起,虽还有些死脑筋的驻守,辛府好歹得了半分清静。
而此刻,一幢富丽堂皇的楼阁内,软塌上衣饰古怪的男子,却很不乐意自己的清静被来客扰了。
“如今人人都在谈论辛夷,故事都编上天了,你不去茶肆听个好玩的,来我这作甚?”软塌上的男子瞥了眼门口,随手拿过一匹绸,盖在了脸上。
门口男子一袭灰色薄衫,樗蒲绫是进贡的料子,面容白净,富贵家保养良好的皮相,头顶髻中却簪了只菩提簪,俨然是个佛祖俗家弟子。
不是旁人,正是陇西李的嫡公子,李圭的亲儿子,李知烨。
“故事好听,也没你这儿的稀奇多。是不是,崔宴。”李知烨耸耸肩,伸手取下了男子蒙脸的绸,“金蚕绸?”
“可惜。只找到了一匹。”崔宴状似遗憾地叹了口气,丝毫不觉得,能拥有整匹的金蚕绸,已经是不得了了。
需知大明宫的宝库,也不过有一匹罢。
异邦有国,名弥罗,产桑,桑上有蚕,长四寸,色金,丝碧,谓之金蚕丝。取金蚕丝纺布,得金蚕绸(注1)。
金蚕绸价值连城,乃是弥罗国年年的进贡,被历代大魏皇帝奉为至宝。
帝家一匹,臣家也有一匹,堂而皇之地与皇室比肩。然而头顶“崔宴”这个名字,作为五姓七望之清河崔氏的嫡公子,也就不奇怪了。
李知烨打量着翡翠可人的金蚕绸,并无艳羡,淡淡道:“今年弥罗可是进贡了两匹,如今一匹在你这儿,大明宫就剩了一半。又是你小子使长生偷的?”
偷。从皇家宝库偷东西。
这个字被李知烨司空见惯地说出,崔宴也毫无异样地一拊掌:“不错!我前阵子还偷了一盆变昼草,来来来,你瞧瞧。”
言罢,崔宴一溜烟爬起来,小心翼翼地抱来个白玉盆,得意地展示给李知烨。
盆中一株草,茎秆还未完全长成,但自从这草一出现,玉盆方圆半尺的地方,都乍然漆黑一片,放佛盛夏的日光被吞噬(注2)。
李知烨的唇角颤了颤:“……崔宴……这好像是我陇西李的珍宝罢……”
“不错!长生从你陇西李的库房偷来的!”贼事被揭穿,崔宴却不惧不怒,反而眼眸熠熠地扬起下颌。
陇西李身为五姓七望,又为皇室姻亲,宝库里纳五湖四海之奇珍。这变昼草便是其中之一。
然而也只是千千万奇珍中的一样。
虽是价值连城,但在陇西李眼中,也不至于为它拼命。况且崔宴是出了名的“喜偷东西”,连皇家国库都敢动,李家没必要为了一盆奇草,和清河崔氏撕脸皮。
李知烨本能腾起的不满找不到地儿出,直接硬生生咽回去了。
然而,当崔宴又兴致勃勃地翻出件大氅,金碧辉煌,异香扑鼻的大氅,显摆着“此乃却火雀(注3)的羽毛织就,用火烧,火即散去”时,李知烨终于忍不住,苦笑了出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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