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元之夜,火树起火的事迅速传开,成为茶余饭后的谈资。据说待火灭后,铁柱子中心并没有见着什么被烧着的女子,有人说已经烧成灰了,有人说早被人救走了。众说纷纭,还有猜测化妖成仙的。
但因为那女子只是个家伎,说白了是个赎身的官妓,死一个活一个没区别。故闲话热闹了一阵后,也就没了余声。
大魏的目光重新投回到卢家背后主谋一案上。
中元之夜后,刑部忽的宣告证物已经找到,不再全城搜查。而据说还是王家找到的。
皇帝大加赞赏,加官进爵,赐王家珠宝十车,赏家主王俭金缕衣,可谓是大大让王家出了风头,一时势盛无人能及。
证物已得,大理寺开始顺藤摸瓜,追查这证物的渊源,也就是那卢家背后主谋的身份。风云变幻一日千里,水落石出只待时日。百姓备受鼓舞,流言甚嚣尘上。
然而,随着真相的揭开,民众如何欢喜,辛府的辛夷却是日日坐立不安。
绿蝶以为她犯了暑热,顿顿绿豆汤的给她供着。辛夷却茶饭不思,短短数日间,整个人就瘦了一整圈。
这日,辛夷伫立在长安城郊的一处小茅庐前,她头戴帷帽,身着素服,看着近在咫尺的门槛,指甲尖都快掐进了掌心。
“既然来了,便请进罢。”屋子里忽的传来个清淡的男声,“门没有锁……这种破门,锁都朽了,也不用锁。”
辛夷深吸一口气,才推门而入。她取下帷帽,想对着案前坐着的男子行一礼,可甫一低下头,鼻尖就涌上阵酸涩。
茅庐狭小,昏暗潮湿,空气里泛着股霉气,日光映出墙角朽得发黑的柴火。而案前端坐的男子,一袭发黄的斩衰丧服,哀无言尽。梳得还算齐整的墨发耷拉下来,更衬得那张脸苍白无比,暗淡的双眸直直地盯着某处虚空,衣袖中伸出的手瘦骨嶙峋,根根可见青筋。
“他告知你的?”男子并没有看辛夷,只是淡淡道,声音也很是虚弱,带着闷重的喘息。
“是。得二殿下来信,说公子望见奴一面。殿下告知奴家,将公子安置在此处。奴家便自己寻来了。”辛夷勉强神色如昔地一笑,“许久不见。长孙公子。”
长孙毓泷自嘲地咧咧嘴:“许久不见,却好像过了一辈子。昨日你我还在大明宫谈笑风生,今日就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人人都爱说沧海桑田,却没有几个真能懂得了,沧海桑田这四个字的意蕴。”
“二殿下说,公子主动提出的要见奴家一面。不知所为何事?”辛夷不愿再和长孙毓泷谈到过去,迅速的转了话题。
她不敢。
因为她总是太轻易的想起,长孙毓汝的血是如何将她湮没。
手执箭镞,穿心而过。她的掌心裂痕至今隐隐作痛。
长孙毓泷的眸色闪了闪,续道:“长孙虽灭,但我还活着,所以你我的婚约还有效。不过庆幸并没有连累辛府,也是不幸中的万幸了。”
辛夷一愣,原来长孙毓泷要见她,是为着婚约的事。她虽不明觉厉,回答也是不慢:“不错。家父至今还是五品著作郎,祖母也是五品外命妇。想来皇恩浩荡,佛祖慈悲,辛府这种五指山前的小虾米,漏漏指缝儿也就放过去了。”
长孙毓泷笑了笑,他拾起案上一封笺子,递给辛夷:“我已经拟好了。你自己看看有无不妥。若是可行,拿回去就可告知天下的。”
那笺子触手温润,小楷端正,字字珠玑泣血——
盖说夫妻之缘,伉俪情深,恩深义重。虽无合卺,亦有订亲,聘礼已下,八字已合。虽不似鸳鸯双飞,却有并花颜共坐;虽不至二体一心,亦成两德之美。
一载沧海,则夫妇难成;一年桑田,则断续姻缘。既以世事不同,难归一意,快会及诸亲,以求一别,物色书之,各还本道。
愿妻娘子相离之后,重梳蝉鬓,美扫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选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韵之态。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伏愿娘子千秋万岁。(注1)
休书。这是封休书。
虽说辛夷和长孙毓泷并未完婚,尚未有夫妻之实,但聘礼下了,父母允了,长安城中人也都告知了,所以这姻缘便是实打实的结下了。若要了断这姻缘,和完婚的规矩一般,也得要封休书。
“解怨释结,更莫相憎;一别两宽,各生欢喜。”长孙毓泷梦呓般的呢喃,“对不住了,辛姑娘。从最一开始,这姻缘你就是不愿的罢。如今一封休书了断,你我再无名分上的牵连,也算是功德圆满,各自安好。”
辛夷捏住休书的指尖微微颤抖:“哪里有各自安好?我的罪孽,不求你谅解,你的痛苦,又何必来寻我的宽恕。你总是在说对不住的话,真正的对不住的人,是我。是我辛夷呐。”
长孙毓泷勾了勾唇,眉间晕开凉凉的笑:“是么?每每午夜梦回,她魂兮归来,像从前那般趴在我案前,一遍遍告诉我,或许当年你和长孙订亲,结下两家的羁绊,从那时起,一切的一切都错了。如今说对不起之类的话,你我都太晚了。”
辛夷的心兀地一跳。
不是长孙毓泷说结亲之类的话,而是他有意无意提到了几个字“她魂兮归来”。故人已逝,唯梦中得见,还是当年容颜。
没有人比辛夷清楚,“她”指的是谁。也没有人比她更明白,“她”是怎么死的。
长孙毓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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