瓶瓶罐罐放到地毯上,他朝她伸出手,意味不明。
裴芮一滞,略加反应才领会意思,于是把吹风机交给他。
送风的嗡鸣声中,他眼神专注,指节动作细致轻缓,与干热熏风一起穿梭在她的发隙。直到这一刻,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刚才的举动是那样默契,现在的情形又是如此亲密。
发丝软滑,湿缠到他指间。细窄缝隙里,水珠被迅速燎干,纤毫无遗。
他的指腹抚触发根,带来微末凉意。他全身的气质似乎也愈加柔软,变得暧昧旖旎。
终于,他关掉吹风机。裴芮摸摸脑袋,中短发干燥蓬松,别到耳后。
她叠一根烟卷,晃到他眼前:
“来一根么?”
尹伊格:“早就戒了。”
“戒它干嘛?”
裴芮的眉角折起来,似乎真的感到费解,“瘾是什么?是会伴随你一生的东西——前半生用来上瘾,后半生用来戒瘾。……戒烟也是个上瘾的过程,等到你对戒烟这件事上了瘾,才能算是成功戒烟。”
一句话结构复杂语序拗口,她一顿也不顿说到最末,气息还尚且平稳停匀。然后她摸到桌角伊格的火柴盒。反手将烟点燃。
一脸成功正义化自己行为的骄傲得意。
典型的、她的论调,全无道理,根本经不起推敲,只够用来说服自己。
然而这一回,他仔细想了想,竟也被她说服了。
尹伊格承认自己体验过她口中这样的感受。
过去的四年对他而言,就像是历经了完整的一生。他花费前半生用来爱上她,再耗竭后半生用来寻找她。
尹伊格微抬眼帘,沉住气说:“但是戒烟不用花钱。”
裴芮琢磨了一下。烟灰扑扑簌簌,直往下抖落。
“有道理。”她把烟掐灭了。
“那就喝酒吧。”
裴芮转而说。视线越过地上的啤酒罐,径直投向细高长颈瓶,上面的俄文她试着拼读,是伏特加。
她抬手指向透明如冰的瓶身:“能尝一口么?”
尹伊格将酒瓶抄在手里,手指按着瓶口的金属旋盖:
“你喝不了烈酒,别逞强。”相当和缓的口吻,贴着她的脸落入耳蜗,细细摩挲耳膜。
裴芮问:“我喝不了烈酒?我自己都不知道。”
有记忆以来的三年里,她尝试过烈酒么?
裴芮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有慢性胃病,对酒类的耐受度不算高,好像一直以来只认准最淡的麦酿。
只好将结着水雾的铁罐握在手里,她一面往嘴边送,一面目睹他举起玻璃酒瓶,颈间突起的喉结收放攒动,液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跌下两寸。
随着吞咽的动作,修长颈线浮凸出来,黯白皮肤下方,支撑起两道倾斜锋利的棱。
她总以为伏特加这一类的烈性酒,需要搭配软饮或者撒点黑胡椒粉末。
尹伊格那副常年睡不醒的样子,或许是因为酒精作用。
也或许不是。毕竟对于大多数俄罗斯人来说,香槟也只能算是一类昂贵的汽水。
她在一旁托着下巴观察许久,发现他喝得越多,竟显得越清醒。
非常有趣。
尹伊格还不习惯这样长久的注视——她用充满兴味的眼神探触着他,研析着他,像是在揣度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
他也的确是个陌生人,至少对现在的她而言就是如此。
看出他些微的不自在,裴芮挪开眼,望向窗外。
从进入俄国境内开始,铁轨边有规律地出现标示牌。黑框白条金属制,棱角尖利方正,几乎未经打磨,在东方静立成行。上面写有公里数,是从牌子扎根的位置到莫斯科的距离。
数字接连缩减,一个赶着一个,让人发自内心生出被驱使、受敦促的感觉。
“我出去一下。”他突然说。
裴芮想问上一句,他已经迅速离开了包厢。
背靠着门框,胸口剧烈起伏。窗外天幕滚着流动的乌霾,像块锈蚀驳杂的生铁。斑斑锈迹之间,有雨针密密匝匝直刺下来,接连砸穿地表。
克制住手指不自觉的哆嗦,他将钱夹翻开。内侧的夹层叠着一张纸片,被他铺展在手心里,纸面透进稀薄的光。
这是一封信,历经年岁,字迹早已败了色,而今只剩下松淡一层残痕。依稀能识别出裴芮的笔触,每个字的折角都转得纤脆坚韧。
有一点墨水痕迹就足够了。他甚至不用辨识清楚,因为内容早在三年前就熟记于心。
他时刻记得,她在信中先是用中文写了他的名字“伊格”,后面是俄文“我亲爱的”,就如同他时刻记得呼吸一样,是一种无意识的平常。
四年前在车臣,裴芮问他俄语的“长官”怎么说。尹伊格低凑到她耳廓,悄悄教会她说“我亲爱的”。
每当这个短句从她嘴里,以一种亲昵的、变了调的发音叫出来,周围总有士兵暗中发笑。一回两回,她也意识到不对劲。
在驻地被她质问时,他笑了,回答说:“整个小队只有你能这么称呼我,我亲爱的。”
他时刻记得信的开头,就如同他时刻记得信的结尾一样。
——“不怪你,别自责。你首先是个军人,然后才是我的男人。”
将信纸折回原样,贴伏在嘴唇上。纸面散布着一些散碎暗纹,恍如她指节上拳曲的褶皱,受到呼吸拂拨,与他皮肤摩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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