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握着他僵硬的像手枝的手,直到他被推到手术室。那时的刺猬血压为零,医生迅速实施电除颤、心脏按压、输液。
我落魄地坐在手术室的门外,看着医生神色慌张的进出。像用血写成的‘手术中’三个字令我战粟。我的灵魂渐渐逃离身体,思想已被烟灭。我孤单地坐着,就像一个人在深黑的夜里被放逐在千亩麦田中。
死亡、恐惧、灵魂、生命这些词汇像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骷髅围在我的周边,无论我睁开或者闭上眼睛,它们都如鬼魅一般纠缠着我。
手术室里的刺猬始终没有心跳、血压、呼吸,瞳孔散大无反射,全身紫绀,呈现临床死亡征兆。医生走出来的时候只是摘下口罩摇了摇头,便走开了。
我像疯了似得冲进手术室,躺在那里的他睡得很安详。我想他一定没死,他只是睡着了。我拽着医务人员的袖子请求他们再救救他,他没死,他不可以死。我还没有跟他一起去看房子,还没有陪他一起四处讲学,他怎么可以就这样死掉。
最可怕的是,他给我留下了一笔遗产,一笔精神遗产:他爱我。
第二次见到刺猬的母亲是在停尸间。我依晰还记得上次是她来杭州旅游,我冒充刺猬的女朋友,而她似乎已把我当成准儿媳。刺猬妈比我妈看上去年轻,从气质上不难看出以前是个官太太。可这次她变得像一件浸泡在污水里的旧衣服,又像一幢在地震中形成的小危楼,随时会崩塌。那哭声凄厉,绝望,把我哭干的眼泪唤醒。
林小明疯狂的打我的电话,我把手机给砸了。
我的意志彻底冲垮,刺猬的离去使我的身体抽干。我多想带着一不小心陷入他的情感漩涡,不在意别人的眼光,不为了虚荣刻意追求完美男人,不和林小明纠缠不清,也许我和刺猬已经成为辣妈和奶爸。
其实让我们所有人都无法接受的是,刺猬的死是感冒引起的,用错药才是他真正的死亡原因。
有时生命很可悲,我们以为自己是人,活着是个化学元素周期表,是个实验室里的小白鼠,是个变相的自虐狂高诵‘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们不知道哪天厄运跟大乐透一样降临,或者走在大马路上被加速的车轮来回辗压,或者站在几十层的高楼上俯视随着底下的观众催促‘你到底跳还是不跳’的问题采取实际行动,再或者被我们公认的白衣天使但从来没有表情的医生打个喷嚏,注射一剂催命符。
出了医疗事故,医院方在做调查做检讨,总之得给一个说法。我已经没有心力就扯着长着一脸白求恩模样的大夫痛斥,也不想做出什么强烈谴责的反应。世界开始错乱,而我只是乱码中的一个,被别的若干代码挤压得变了形。
老天终于嫉妒我了,把刺猬从我身边抢走,要不怎么说人太幸运会遭天谴呢?
我想起以前被人在后背捅刀子变成蜂窝煤的日子,刺猬守在我身边露出八颗牙齿说还有他在。我想起以前被孙子欺负,刺猬全身挂彩的替我教训。我想起以前我靠在他胳膊上哭到快要断气,他摸着我的脑袋让我很踏实。我想起很多,好像一夜之间我的大脑就有无数记忆开始恢复,脑袋在高速公路上严重超载。
全世界人都把我当成死者家属,轮流过来跟我说‘请节哀’之类的废话。我在黑暗的日子里挤出内伤,患上时下最流行的忧郁症。
胖子、美芳、阳一翔三班轮值,跟24小时营业的便利店一样对我进行全方位的监视。我像个犯罪嫌疑人,什么都逃不过这几个福尔摩斯的法眼。但凡看见我拿起利器慌张得要打电话通知谈判专家和120。他们怕我抹脖子后跟刺猬一起去火化,两堆骨灰放在一个盒子里永垂不朽。
后来,林小明赶了回来。那时的我像个老年痴呆的病人,而他则像个刑满释放人员。他陪着我去看望了刺猬妈,我差点没认出老太太来,她好像一具刚出土的千年文物,蹉跎得随时会被风化。大厅里摆着刺猬的黑白照片,像去了色的广告大片。我一直觉得刺猬没走,他就在我身边看着我横冲直撞,把世界弄得鸡飞狗跳。
我没有被林小明的巴掌打醒,他像个高音喇叭不停得朝我咆哮:“他已经死了,他不会再对你笑,不会再看你哭,只是一堆没有任何生命的灰烬。醒醒吧,日子还得过,你每天在这里要死要活的他也不会活过来。”
悲伤让我滋长了强大的免疫力,像身披金钢铁甲,他的咆哮对我没有丝毫的杀伤力。未来的路好长,世界那么大,却只剩下我一个人。
两个多月之后。
我选择留在杭州,没有签约,没有工作,生活像一滩死水任其污染发臭。
美芳想把我从污泥潭解救,她决定和阳一翔举行婚礼,让垂死的我看到一点希望。
满眼污浊灰暗的我穿上了乳白色的伴娘裙,怀里紧贴着刺猬的照片。这是一场婚礼,而我却像站在送葬的队伍里。
林小明带着钻戒在婚礼现场当众向我求婚,我没有拒绝。当无名指戴上那枚精心为我订制的钻戒时,我的妆花了。
我在为谁流泪?
为美芳?为林小明?为自己?或者,是为了怀里照片上的人……
我跟生活又一次扯平了。面对下一站的漂流我已经不再畏惧,因为心里住着一个人会陪我永远走下去。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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