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甲板微微地倾斜向左，吱呀呀地，到了某一个点，像是被谁用绳子轻轻拽了一下，又朝相反的方向荡去。夕阳懒懒地在水面上露着大半张脸，和晚霞一道，将海平面染成胭脂般迷醉的红。偶尔有一两只海鸟从天水相接处飞过，留下纤巧的影子和空寂的鸣叫。
船舷旁立着个鹅黄裙衫、赭色披风的少女，望着天边的景色，若有所思。
起风了。少女紧一紧披风，抱紧了怀中的水袋，走回船舱去。
“……晨儿？”船舱里传来声音。
少女扬声：“是我，爹爹。”弯腰进舱，将刚打来的热水倒进黄泥杯子里，递给床榻上的中年男人。
“爹爹，可好些了？”少女撒娇地偎在床边，看着父亲起身将水喝下。
“多年没出海，有些晕浪。睡了半日，已不碍事了。”男人慈爱地望着女儿，“晨儿头一回出海，想不到比我中用得多了。”
少女笑起来，声如银铃：“还不是爹爹带出来的，自小就扑腾出的好水性？”
男人望着少女的笑靥，有瞬间的晃神。“晨儿，一晃眼你也长得这样大了。若是你生身父母见了，该多么高兴啊。”
晨儿嘴一撅，赌气地起身走到另一头的木箱旁，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爹爹，不是说好了，不要提这事吗？我只有一个爹爹，就是你。”
养父淡淡一笑：“好，咱们不提。那就陪爹爹去散散心吧。”
有人叩响舱门：“凌叔叔，凌妹妹，开饭了。”
凌晨应了一声，将养父扶起身来。
凌晨的养父名凌天行，二人久居琉球国，此行乃是要回中原故土去。适逢琉球国尚真王遣使大明，陪同朝贡使出行的译官孟文与凌天行是老友，便顺道捎他们一程。方才唤他们来用饭的，便是孟家的儿子孟螭。
孟螭对这凌家小妹显然格外殷勤，不停地问长问短：“凌妹妹，这趟去中土，多久才回来呀？”
凌晨闷头吃菜，半响才含糊应道：“不知道。”
孟螭不死心，又问：“这回去，是探亲友吧。”
凌晨模棱两可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不知是“哦”还是“嗯。”
凌天行不满道：“晨儿，话要好好地说，饭要好好地吃，孟家哥哥问你话，怎能这样没礼貌？”孟文忙笑道：“贤弟不必动气，女孩儿家，腼腆些也是难免的。”说罢瞪了孟螭一眼。
孟螭讨了个没趣，讪讪地低了头。
孟文自然清楚儿子的心思，因道：“凌贤弟打算在中原逗留多久？”
凌天行道：“短则三五月，长则逾年。”
“啊。”孟文有些意外，“不是说要到榕城去会亲朋故旧，怎的需要这么久？”
“原是打算带着晨儿去拜访旧友的，后来一想，难得回中土，索性带着她多走走看看，见识一番也是好的。榕城和琉球间定期有商船来往，择期再回也不迟。”
孟文不由惋惜道：“又有许久不得见贤弟，我需斗酒时就寂寞了。贤弟可想着早些儿回来！别等到愚兄老朽了，可要到东方大主那里相见喽。”
凌天行哈哈大笑：“孟兄说笑了！如今你正当壮年，又身居要职，意气风发，是越活越年轻了。”
孟文也笑道：“不及贤弟你呀！与我十四年前见你时相比，简直没怎么变。”
凌晨啪嗒一声放下碗筷，乖巧地道：“孟伯伯、爹爹，我先回房歇着了。”
凌天行点点头。
凌天行回到舱房时，凌晨已经把自己像裹粽子一样缩进被子里，似是睡着了。
凌天行走过去，试探地唤道：“晨儿？”
凌晨一动不动。凌天行摇摇头，自言自语道：“爹爹知道，你不喜欢孟家哥哥。只是孟伯伯是爹的朋友，该有的礼数还是要有。何况咱们这趟出来，也是孟伯伯行了方便……”
“孟伯伯是好人，孟螭不是好人。”凌晨背对着养父，嘟哝道。
凌天行笑道：“就知道你没睡。丫头，这世上的人呐，不是用好坏就能说得清的。”
凌晨道：“我不管！反正，我不喜欢孟螭。”
“好好好，不喜欢就不喜欢，快睡吧。再有八九个时辰，船就能靠岸了。”
安顿好凌晨，凌天行却睡不着了。他悄悄起身，出舱，来到上层甲板上。
月光很好，清清凉凉地洒在他身上，夜空中有淡淡的云。他想起十四年前，带着凌晨乘着小船去琉球，也是这样的一个夜晚。
那么一个小小的婴孩，淡淡弯弯的眉、喜欢眯着眼笑，伸着手要他抱的小不丁点，一转眼就长大了。凌天行忍不住唏嘘，时间都到哪里去了？
此行能否如约见到旧人，也未可知。想到之后的日子，凌天行不由得皱皱眉头，若是进展不顺利，少不得又要一路替人做些短工，挣点盘缠了。孟文曾极力要出资襄助，被他铁青着脸坚拒了：送酒他是要的，送银子就免了。
不过，不管怎样的困难，有女儿在身边，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解决的。想到那个娇蛮任性的小丫头，凌天行的眉头又舒展开来。
船身忽然剧烈地震动了一下。凌天行心里咯噔一下：莫非是触礁了？
立刻就听得有人大喊：“进水了，底仓进水了！”
“海贼！有海贼呀！把兄弟们都叫起来！”
“来不及了！船身破了个大洞，快放小船逃生呀！”
甲板上登时乱作一团，灯影人声，一片嘈杂。
凌天行打一个突，忙返身往舱房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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