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首沉思者良久,忽憬然悟曰:“余忆之。方余病卧,彼日来视余,来时必与鹏郎戏,或携果饵以饷鹏郎。鹏郎因是乐就之,每晚必同至门外游散,余亦未之禁。后李忽一去绝迹,余固甚疑之,意者此数日中,鹏郎年幼无知,为彼以计诱,以言饣舌,或竟将秘密泄露其一二。彼既探得其情于小儿之口,遂思设计以相欺,故去而不来。余家中之伪书,即发现于三日之后,此中情节固已灼然。余不意此无情之病魔,竟为引进坚人之导线,此可爱之鹏郎,竟为破坏好事之罪魁。要之皆由于余无知人之明,日与虎狼相处,而夷然坦然,一再不慎,酿此大祸。彼鹏郎固何知者,望卿恕此可怜之孤儿。”梨娘长叹曰:“余安忍责儿?余惟自疚!未亡人不能割情断爱,守节抚孤。虽未作琵琶之别抱,而已多瓜李之嫌疑,贻玷女界,辱没家声。亡者有知,乌能余恕?若更以不可告人之事,责及彼所爱之儿,不益以重余之罪?更何以见余夫于地下乎!”
梦霞闻言,心怦然惊。念梨娘既自怨,则己乌能不自愧。一念难安,如芒刺背,恍惚间如见梨娘之夫之魂,现形于灯光之下,怒目而相视。而鹏郎之鼾声与梨娘之泣声,声声刺耳,益觉魂悸神伤,举动改其常度。天下最难安之事,生平最难处之境,实无有逾于此时者。既而曰:“余误卿,余误卿,愿卿恕余,并愿卿绝余,勿再恋恋于余。一重公案乘此可以了结,还卿冰清玉洁之身,安卿慰死抚生之素,而余亦从此逝矣。”梨娘止泣言曰:“霞郎,霞郎,若意殆怨余乎?余言非怨君,幸君恕余。”梨娘泣,梦霞亦泣曰:“非也,余亦自怨耳。然两情至于如此,欲决撒也难矣。天乎无情,既合之矣,复多方以为之障碍,俾恶魔得遂其谋,后此之磨折,正未有穷期也。”继又作恨声曰:“余与此贼誓不两立,余必去此眼中钉,以免后来之再陷。”
梨娘色变曰:“是奚可者!是奚可者!君欲彼一人知之耶?抑欲使尽人皆知耶?彼既百计侦知余等之秘密,固决无能代余等守此秘密之德义,则此事之宣布,在彼一启唇、一掉舌之间耳。君若不与之较,交以道,接以礼,一如平日,若不知此事也者,彼尚有人心,必受君之感化力,而生其愧悔之心,知侦人秘密之不当,因之终身箝口,以赎前愆。若必欲去之以泄愤,则彼之仇君将益深,谋君且益甚,是速祸也。君能远彼之身,岂能掩彼之口?恐教职甫解,而丑声已洋溢乎全邑矣。既少事前之防范,亦当为事后之弥缝,逞一朝之忿,其如后患何?”梦霞曰:“善哉卿言!可谓能审事而虑祸者矣。然自兹以往,余亦不敢再作问津之想。惊弓孤鸟,怯王孙挟弹而来;漏网僵鱼,凛渔者执竿而伺。自问此心不作,本非同汶汶之可污,无如有口难防,谁不恤悠悠之可畏。好事多磨,孽缘终挫,若再迷恋不舍,更不知将再历何种惨酷之魔劫。余纵不惜牺牲名誉、捐弃幸福,以易卿一点怜才之心,而实不忍再陷卿于苦恼之境,浼卿以不洁之名。嗟乎梨娘,夫复何言。从兹一别,后会无期,然言犹在耳,誓岂忘心。卿固饮泣终身,余亦孤栖毕世。今生缘了,来世期长,余当先驱狐狸于地下,而俟卿于黄泉碧落间耳。”言已,喉噎气促,铅泪疾泻,复忍痛口占四绝。吟声杂以哭声,巫峡哀猿,亦无此凄楚也。
金钗已断两难全,到底天公不见怜。
我更何心爱良夜,从今怕见月团圆。
烦恼重生总为情,何难一死报卿卿。
只愁死尚衔孤愤,身死吾心终未明。
诗呈六十有余篇,速付无情火里捐。
遗迹今生收拾尽,不须更惹后人怜。
望卿珍重莫长嗟,来世姻缘定不差。
死后冤魂双不得,冢前休种并头花。
梦霞吟毕,涕不可仰。梨娘亦掩面悲啼。数声呜咽,如子夜之闻歌;四目模糊,作楚囚之相对。斯时一粟之灯晕,两面为泪花所障,光明渐减,室中之景象呈极端之愁惨,几有别有天地,非复人间之概。相思味苦,不道相逢更苦。受尽万种凄凉,只博一场痛哭。冤哉,冤哉!若合若离,不生不死,一角情天,竟有若是之迷离变幻者。此情此景,旁观者为之酸鼻,当局者能不椎心?有顷,梦霞悄然起,剔已残之裂妫索纸笔更赋四律。心中苦痛难以言宣,聊以诗泄。这回相见,舍此更别无可述者矣。
秋风一棹独来迟,情既称奇祸更奇。
十日离愁难笔诉,三更噩梦有灯知。
新词轻铸九洲错,旧事旋翻一局棋。
滚滚爱河波浪恶,可堪画饼不充饥。
一声哀雁入寥天,火冷香消夜似年。
是我孤魂归枕畔,正卿双泪落灯前。
云山渺渺书难到,风雨潇潇人不眠。
知尔隔江频问讯,连朝数遍往来船。
卿是飘萍我断蓬,一般都是可怜虫。
惊弓孤鸟魂难定,射影寒沙计剧工。
北雁无情羁尺素,东风有意虐残红。
误他消息无穷恨,只悔归途去太匆。
风入深林无静柯,十分秋向恨中过。
情场自古飘零易,人事于今变幻多。
岂是浮云能蔽月,那知止水忽生波。
乾坤割臂盟终在,未许焚香忏尔魔。
浪浪清泪,上纸不知,恻恻残宵,为时已促。梦霞掷笔长叹。梨娘徐取阅之,啼珠双狼藉于纸上,呜咽而言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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