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霞殊惜之,故每与石痴谈及国事,辄流泪劝之曰:“时局阽危,人才难得。命终泉石,我恨非济世之材;气壮山河,君大是救时之器。以君之年、之力、之才、之志,正当发愤自励,努力进行,乘风破浪,做一番烈烈轰轰事业,为江山生色,为闾里争光,方不负上天生材之意,而可慰同胞属望之心。奈何空抱此昂藏七尺,不发现于经世作人之大剧场,而埋首泥涂之内,■足里又间,以有用之光陰,赋闲居之岁月。弄月吟风,长此终古,弟窃为君不取也。今者名士过江,纷纷若鲫,励我青年,救兹黄种,急起直追,此其时矣。君倘有意乎?”石痴闻梦霞言,颇感其劝勉之诚,游学之心,怦然欲动,谓梦霞曰:‘弟非恋家忘国,自问性情落落,与俗相违。频年勾留沪渎,广接四方英俊,曾无一人能知我如君者,一肚皮不合时宜,无从发泄,不觉心灰意冷。负芨归来,不复作出山之想。今闻君言,如大梦之初醒,如死灰之重拨。君固爱我,弟敢不自爱,而以负君者自负耶?弟志已决,一得家庭允许,便当整理行装,乘轮东渡。但弟去之后,校中事弟无力兼顾,须仗君一人主持,责艰任重,耿耿此心,殊抱不安耳。”梦霞慨然曰:“君不河汉弟言,而作祖生闻鸡之舞,弟不胜感幸。校中一切,弟虽不能独担责任,亦当稍效绵薄,尽弟之心,副君之托。君不负弟,弟又何敢负君?”石痴大喜,曰:“生我者父母,知我者君也。感君厚爱,此去苟有寸进,皆君所赐。海可枯,石可烂,我两人之交情,永永不可磨灭。”
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离别为人生最苦之事,而客中送客,尤为别情之最惨者。石痴归家,以游学之事白诸父母。父母甚喜,亦力促其行。适其同学某,自皖来书,中言近拟会合同志,共赴东瀛,亦劝石痴弃家求学,束装同行。石痴立作复书,约期同集沪ヂ,乘某号日轮东渡。成行之前夕,沽酒与梦霞话别。
梦霞是夜不归寓舍,与石痴对饮畅谈,尽竟夕欢。酒酣,石痴不觉触动离情,愀然谓梦霞曰:“弟与君相识未久,相聚无多,衷肠未罄,形骸遽隔。今日抛弃故乡,远适异国,与君一别,地角天涯,重续旧欢,不知何日。言念及此,能不黯然?”言已,欷鄄恢埂c蜗季俦曰:“‘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何人不识君。’窃愿诵此二诗,以壮君行,前途无量,勉之勉之。异日学成归国,君不吝其所得,分饷俭腹,君之惠也,弟之幸也。吾辈相交,契合以心,不以形迹。交以形者,虽觌面握手,终觉情少辞多;交以心者,虽万水千山,亦可魂来梦去。人非鹿豕,岂能长聚,何必效儿女子态,多洒此一掬伤离之泪哉。所难堪者,君去而弟不能追随骥尾,看人勃发,恨我蹉跎。今日片帆飞去,我独送君于青草湖头;他年衣锦归来,君仍索我于绿衫行里耳。远志出山,君非小草,离情着骨,味等酸梅,聚首之缘,只争数刻。弟也不才,能无兴感,一时意到,八绝吟成,半以自伤,半以相赠。君如不弃,可藏诸箧中,留为后日之纪念。”梦霞言至此,遂置酒不饮,起就案头,怞毫作草。石痴亦停杯而起,独步庭中。时夜将半,月华满地,万籁无声,四顾空寥,凄然泪下。伫立良久,觉夜寒砭骨,衣薄难支,乃复入室。时梦霞稿已书就,取付石痴。石痴受而诵之:
羡君意气望如鸿,学浪词锋世欲空。
恨我已成下风手,荠花榆荚哭春风。
情澜不竭意飞扬,密坐噤吟未厌狂。
沽酒莫忘今日醉,杨花飞尽鬓无霜。
唐衢哭后独伤情,时世梳妆学不成。
人道斯人憔悴甚,于今犹作苦辛行。
不堪重听泰娘歌,我自途穷涕泪多。
高唱大江东去也,攀鸿无力恨如何。
榜童夷唱健帆飞,乡国云山回首非。
但使蓬莱吹到便,江南虽好莫思归。
更无别泪送君行,掷下离觞一笑轻。
我有倚天孤剑在,赠君跨海斩长鲸。
河桥酒幔去难忘,海阔天长接混茫。
日暮东风满城郭,思君正渡太平洋。
林泉佳趣屋三间,门外红桥阁后山。
君去我来春正好,蓉湖风月总难闲。
石痴读毕,谢梦霞曰:“辱君厚贶,既感且惭。弟意欲勉赋数首,以答雅意,而此时别绪离思,萦绕心舍,方寸已乱,一字难成。姑俟既到东京,有暇和就,附书邮奉,何如?”梦霞曰:“乱吟八章,直书弟之胸臆,愧未能壮君行色。君取其意而略其词可也,何劳辱和。古人云:小坐强于去后书。此时一刻千金,不容再以空谈辜负矣。”因复取酒相与痛饮,直至鱼更向尽,蜡泪渐干。荒鸡一村,残月半天,仆夫荷装相催,舟子解维以待,石痴乃归家别其父母,复来与梦霞作别。时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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