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的夜色并不孤清,就连月光也是暖融融的。玲珑松开拽着冯氏的双手,却已握住母亲的手。
母亲的手苍白瘦削,手腕干枯,毫无光泽。玲珑记得当年的母亲,手上常戴着一对金镶玉的镯子,她丰腴艳丽,镯子里只能塞下一条帕子。
还不到十年呢。昔日的如花似玉的美妇人就变成眼前瘦弱枯槁的疯妇。
玲珑心里唏嘘,眼光一扫,却见代婆子还缩在墙角不敢过来,右手握成拳,指缝里似有什么东西。
这时冯氏已经开始打瞌睡了,她就是这样,每次疯劲儿过去就如抽丝一般,整个人很快便没了精神。
玲珑用眼角再瞟向代婆子,见她的右手已经松开,手里的东西显然扔掉了。
“代妈妈,你来服侍大太太歇息吧,我让厨房煮了淮山粥,若是晚些时候母亲醒了,你就给她喝了,若是一直睡着,就明晨再用。”
玲珑轻声细语地吩咐着,她一向如此,说话也是不紧不慢,看不出语音里有任何波澜。
代婆子答应着,这才走过来,替换了玲珑,服侍着冯氏平躺在装着决明子的凤穿牡丹枕头上。
这只枕头是玲珑亲手绣的,里面的决明子明目醒脑,也是她亲手装进去的。
趁着代婆子服侍冯氏,玲珑朝着杏雨使个眼色,杏雨便问代婆子:“百卉香在哪儿,我来帮你点上,这屋子里待久了真是不好闻。”
代婆子正在给冯氏盖夏被,嘴里答应道:“劳烦姑娘了,香盒子就在架子上呢。”
杏雨假装去拿香盒子,却用身子挡住玲珑,而玲珑就趁着代婆子一转身的功夫,迅速把扔在墙角旁边脸盆架子底下的那团东西塞进衣袖,那是个纸团。
待到代婆子把冯氏安顿好,玲珑和杏雨已经出了东厢回到她们住的西厢房。
玲珑把揣在袖子里的纸团拿出来伸展开,原以为纸上会有字,却没想到空空如也,纸上一个字也没有。
玲珑看着这张纸,怔了好一会儿。被代婆子握在手里的肯定就是这张纸,这张纸即使随手扔在案子上也不会引人注意,可她为何鬼鬼祟祟要藏起来呢。
还有母亲原本好端端的,为何忽然又发作了呢?
玲珑看着那张纸,一动不动。
这不是普通的纸,这是桑皮纸。这种纸比宣纸更加柔韧,作画写字古意盎然。前世,玲珑跟着师傅秦玛丽学习过如何以肉眼初步鉴别古籍善本,这也是基本功夫,避免千辛万苦偷回来的古书古画是赝品。
桑皮纸不但韧性比宣纸更强,且因为独特的原材料和制作工艺,令这种保存更持久。因此大多安经文古籍,甚至族谱都是用的这种桑皮纸。
玲珑平日里使用的也是以宣纸为主。亦就是说,这种纸并非代婆子这样的下人能够拿到的。
会不会是母亲看到这张纸才犯病呢?
这里远离京城,又并非三房私产,除了代婆子,不会再有宋秀珠的人。
要么这张纸是代婆子从京城带来的,要么就是今天有人给她的。
会是谁呢?
玲珑猛的想起金子烽,如果问谁手里会有桑皮纸,那最有可能的就是他。
想到此处,玲珑的心砰砰直跳。她先前也只是怨哥哥对母亲未尽孝道,可却没有怀疑过什么。难道哥哥也像宋秀珠和她的儿女们一样,盼着母亲永远疯疯癫癫,甚至死去?
玲珑不敢再往下想了,她使劲甩甩头,不过就是一张纸而已,还是不要想得太多。
她把那张纸重又团起来,让杏雨从窗缝里扔进东厢房,以免被代婆子发现这纸不见了。
杏雨扔了纸团回来,见浣翠还站在堂屋里,便没好气道:“方才五小姐险些受伤,你全都不进去帮忙,这会子伫在这里做什么,怕五小姐骂你啊!”
浣翠红了脸,眼圈儿也红了:“杏雨姐姐,我方才给吓慌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麻烦你和五小姐说说,别因为这事就不要我了。”
杏雨从鼻子里哼出一声,道:“你也知道这是好差事了。”
浣翠不住点头:“我以前是烧火丫头,原以为跟着小姐虽然风光,可也少不了受刁难。可来到这里,五小姐对人那么好,我真心不想再回烧火间了。求求你,杏雨姐姐,千万别不要我了。”
杏雨从小在江苏老宅长大,那里并不比京城西府消停,反而也是暗潮云涌。
“你倒是不笨,知道烧火间不能再回去了。就你这样被宋太太打了,又被五小姐收了,再回烧火间只能比以前过得更加不好。”
其实杏雨就是不说,浣翠也想到了。她若是再给打发回去,管事妈妈随随便便找个借口,就能让她在烧火间过得比以前更差。
浣翠快要哭出来了,眼巴巴看着杏雨,杏雨这才噗哧一声笑出来:“五小姐才不是那么尖酸小气的人呢,你以后好好干,多帮衬着五小姐,说不定等到五小姐出嫁,还能让你一起跟着呢。”
浣翠那张带了几分俊秀的脸蛋上终于露出笑意,给五小姐当陪嫁丫头呢,那可是最好最好的差事。
“杏雨姐姐,以后五小姐让我干嘛我就干嘛,杏雨姐姐你如果有活儿就吩咐我去做,我是烧火间里干的就是劈柴的活儿,这么多人里,数我力气最大。”
杏雨笑道:“五小姐又不用你去劈柴,你只要以后一门心思向着咱家五小姐就行了。”
就是这么简单?浣翠不住点头:“我以后十门心思听五小姐的话。”
十门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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