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郊集截然兩格,未第以前,單抽一絲,嫋繞成章,《太玄經》所謂〔紅蠶緣於枯桑,其繭不黃〕,是其評品。及第後,變而入於昌黎一派,乃妙。且有昌黎所不及,比兩人《秋懷》可知也。東坡全目之為苦蟲風味,誠苦矣,得毋有橄欖回味耶?余少不知,老乃咀嚼之。昔聞竹垞先生稱其略去皮毛,孤清骨立。余漫戲云:〔宋人說部有妓瘦而不堪,人謂之風流骸骨,孟詩是也。〕今愧悔之。李賀、孟郊五言,造語有似子書者,有似《漢書律曆志》者,皆安石碎金。
韓、孟聯句,是六朝以來聯句所無者,無篇不奇,無韻不險,無出不扼抑人,無對不抵當住,真是國手對局。然而難,若郾城軍中與李正封聯者,則平正可法。李賀有《昌谷》五古長篇,獨作也,而造句與韓、孟《城南聯句》同其險阻,無怪退之早已愛之訪之矣。然萬不可學。
長排隔句對者多,杜有隔兩句者尤趣,局易板,聯宜變也。又有起對而承接轉不對者更活,然只有杜,杜亦惟末年有之,總是功夫熟而後可。
杜五七律多有八句全對者,後學興會所至,偶一為之,不可有心學,恐才小力薄,領襘不清,收煞不住。
案《飲中八仙歌》是學謝混品目子弟五字韻語,又學《柏梁》七字音調,學古變化當如此。其命題亦自安穩,《新唐書》乃改為《飲八仙人》,語拙。宋祁好變舊文,而不成語者甚多,何怪乎歐公之於列傳推之,名為讓能而實畏同過也。偶值春暖花開,思及宋子京得名詞句〔紅杏枝頭春意鬧〕,〔鬧〕字亦佳。但詞則可用,字太尖。若詩,如老杜〔九重春色醉仙桃〕,略跡而會神,又追琢,又混成。〔醉仙桃〕不可解,亦正大必求解。晉人謂王導能作無理事,此亦無理詩也。
宜田論詩,獨不喜怪。怪如盧仝,想所屏棄,然未嘗怪也。《月蝕詩》,退之小減字句,以為效作而入己集,豈漫然耶!王弇州斥之為醉人說夢,特弇州醉夢耳。其詩為元和六年討王承宗軍,正句句有所指,段段有所謂,余詳注之於韓集矣。《與馬異結交詩》則誠似怪,然耐心求之,大有理在。如《易》之爻詞,無所不奇而終歸於法。乃慨世風不古,元氣不存也。余有細批於其集額。大抵胸有經術而貌為詭詞,不然,何至方正如退之,而津津稱道一異端之玉川先生哉!此番詩話,只梗概大端,又老多遺忘,缺漏難想。然至末乃有心泛濫及於盧仝、李賀,豈雅終轉奏曲耶?亦奉杜〔轉益多師是汝師〕之指點耳。
詩有似浮泛而勝精切者,如劉和州《先主廟》,精切矣;劉隨州《漂母祠》,無所為切,而神理自不泛,是為上乘。比之禪,和州北宗,隨州南宗。但不可驟得,宜先法精切者,理學家所謂腳踏實地。
有似淺薄而勝刻至者,如《馬嵬》,李義山刻至矣;溫飛卿淺淺結構,而從容閒雅過之。比之試帖,溫是元,李是魁。用力過猛,畢竟耳紅面赤,倘遇趙州和上,必儆醒歇歇去。
感懷詩必有點眼處,然有點眼不覺者。如白香山《故衫》七律,點眼在〔吳郡〕、〔杭州〕兩地名。故衫本不足以作詩,作故衫詩,非古人裘敝履穿之意,蓋慨身世耳。斥外以來,已遷忠州,苟邀眷顧,可以召還,乃忠州不已,又轉杭州,杭州不已,又轉蘇州,是則衫為故物,而人亦故物矣。如此推求,乃得詩之神理。
有同一訪人不遇而詩格高下迥別者,太白有兩五律,前六句全揭起不遇之情以入景,至結只一點。一云:〔語來江色暮,獨自下寒煙〕,一云:〔無人知處所,愁倚兩三松〕,真是天馬行空,羚羊掛角,驟學如何能得?若白香山項聯〔看院只留雙白鶴,入門惟見一青松〕,溫飛卿項聯〔隔竹見籠疑有鶴,捲簾看畫靜無人〕,是則雖平,卻易知易能矣。
施諸廊廟之詩,尤宜平易。如《早朝大明宮》,杜之〔九重春色醉仙桃〕,仙語也,卻不如賈至、王維之穩。《敕賜百官櫻桃》,亦惟王維合局。後來韓昌黎、張文昌亦有此題一律,則寒儉粗疏,似為長裙高屐,不屑循行逐隊者,而宗廟會同,有此五服五章哉!
七律章法,宜田尤善言之。只就一首,如劉夢得《西塞山懷古》,白香山所讓能,其妙安在?宜田云:〔前半專敘孫吳,五句以七字總括東晉、宋、齊、梁、陳五代,局陣開拓,乃不緊迫。六句始落到西塞山,『依舊』二字有高峰墮石之捷速。七句落到懷古,『今逢』二字有居安思危之遙深。八句『蘆荻』是即時景,仍用『故壘』,終不脫題。此摶結一片之法也。到於前半一氣呵成,具有山川形勢,制勝謀略,因前驗後,興廢皆然,下只以『幾回』二字輕輕兜滿,何其神妙!〕
宜田又言:〔七律八句,要摶結完固,婉轉玲瓏,句中寓有層疊,乃妙。若只是四層,未見圓活,俗語所謂『死版貨』。〕
宜田劄至:〔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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