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尧夜里无法入睡,有时候,入睡还不如不睡,她整夜整夜地梦见荀功全,胸口透着一个窟窿,质问庄尧:为何杀我。你明明不是王幼姜,你凭什么杀我。
是啊,我明明不是王幼姜。可谁又愿意成为王幼姜了?王幼姜可以在阵前杀人,回头还能谈笑风生,这是她的本事,不是我的。这样的本事,我本也不想要。然而一个古怪的声音却反复地在脑子里轰响:“你不愿成为她,不还是杀了人吗?”
这些声音要把庄尧逼死似的,反复地喊。白日里还好些,一到夜里,便一声大过一声。她有口不能言,无法对罗绮苍莩等说,我杀了人,我害怕。我害怕这个杀了人的我自己。对于罗绮等人而言,她便是王幼姜,说王幼姜害怕杀人?真是笑话。
她不能哭,不能叫,不能不淡然如常。直到褚云驰开口问她:“你是不是梦到了荀功全?”
好像胸口的一块重石被掀开一丝缝隙般,有刺眼的光芒照进心里。
褚云驰见她神色动容,喘息剧烈,忙一脚踢开她手里的椅子,扶住她的后背,道:“不要着急。”
许是他的声音低沉温柔,庄尧觉得心头一松,时时压抑着的那股恶心和呕吐感一下子涌上来,她推开褚云驰,扶着墙开始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来,褚云驰像是早就料到了似的,很快拍了拍她的后背,道:“你该多吃些饭的,吐出来才会好一些。”
庄尧也算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着道:“……你又怎么知道。”
褚云驰失笑:“我?你这病症,不是我遇上的头一例。”
“那谁是?”
褚云驰慢条斯理地抽了条手巾递给她,道:“我。”
又给她倒了一盏茶,笑道:“我如阿冉一般大时,也如此病过一次,夜夜难寐,呕吐不止……我夜不能眠之时,有个绝妙的办法,便是背经。”
褚云驰住在山上那一夜,也不成眠,便一直在背一段易经。
他约略□□岁的时候,因为生的好看,在上巳节跟家人出去玩耍时便叫拐子盯上了,将他背到偏僻巷道后,准备歇口气再带走。
褚云驰早发觉了,一直不敢妄动,只趁有人路过巷口之时,大喊了一声,惹得街坊侧目,便趁着那歹徒慌乱之时,抽出靴子里的利刃把歹徒给捅了。他捅的位置不正,没有一刀毙命,那匪徒挣扎了好一会儿才死,死前眼睛恨恨地盯着他手里的刀。
富贵人家的小孩子,身上带个配件也是常见,尤其□□岁上,骑射都可学了,身上有把锋利匕首防身也没什么,阿冉身上也是带着的。
这拐子也难得拐带个有钱人家的公子,见褚云驰生的秀气就没什么警惕心,结果把自己的小命交代了。街坊百姓报了官,一问身份,是褚家的幼子,又是被拐带了,自然没人敢定他的罪,褚云驰的父亲也是暴怒,还差点迁怒了京畿戍卫。
只是褚云驰回去之后便病了,日夜发烧,梦见那匪徒惨死之状,便呕吐不止,急得褚公四处寻医问药,所幸亲族里有个神医回来了,道是惊悸。
不是被匪徒吓到了,是被自己杀了人这件事给吓到了。用现代的术语说,是一种创伤后应激障碍,不过所幸是年纪小,思维单纯,好好陪伴着,度过这段日子也就好了。
褚神医是个和气人,又有一丝亲戚关系在,照顾他十分上心,把事情掰开揉碎了跟他讲,告诉他这事怪不得他。
在他夜不能寐的时候,教他背经:“只挑你平日里最难懂的一段来背。”不单褚云驰背,褚神医一起跟着背,读书有安抚心情的作用,比什么药都好使。经褚神医照顾,康复了的褚云驰也对医药有了点儿兴趣,褚神医[1]抽空也教了他不少,他学医,也是跟这一段经历有关。
跟褚云驰折腾了半天,又听褚云驰说完,庄尧心情平静了许多,也不再那么抗拒了。只低着头,问:“背什么都管用么?”
褚云驰却道:“你若不杀荀功全,死的便是我。虽则我死了,不是你杀的,却有你吃不下的苦头。你以为,我死在你山上,朝廷会不追究?这也罢了,荀功全难逃一死,只怕你半戟山人都难逃一死,私下殴斗,致使百姓遭殃,你满山男女老少,上至崔氏旧仆,你王氏养母,下至王冉,苍莩,一干奴婢侍女,只怕皆要受牵连。是以,杀人虽是下下之策,却不是你的过错。且安心,狮虎山自有朝廷处置,你也不必再动手杀人了。”
顿了顿,却又放缓声音道:“然你杀了人,心中惊惧,苦痛,却也不是坏事。”
庄尧不解,抬头盯着他,像找寻什么答案。
褚云驰叹道:“族叔替我医治时曾说过,勇者无敌,然心存畏惧,才是生而为人最珍贵之处。这话我送你,你且珍惜你心里这点恐惧,它是使你与人不同之处。勇者可敬,然懂畏惧者,才可亲。”
褚云驰说的是“与人不同”,实际是说荀功全这等背信弃义枉杀无辜者,在庄尧心里却是王幼姜了。她一直觉得,自己要么变成王幼姜,要么,彻底反对王幼姜,否则便没有生存的意义。若是变成王幼姜,却实在有违本心,若是反对王幼姜,又要将半戟山诸人置于何处?褚云驰的话,却让她一下子灵醒了,如醍醐灌顶。
勇者可敬,心怀畏惧者,可亲。
庄尧微微闭上眼,无声地说了一句,再见了王幼姜,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人,我可以走在你走过的路上,只不过,是用不同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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