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地,凉到心头的秋风刮过夜上海。姑父说新戏会在这年中秋的后一日开拍,而今个,就是万家团聚的中秋节了。
我在柏林也过中秋,但餐桌上可没有月饼之类小吃,也不会跳出螃蟹这类可怕的物什。柏林老苏家的中秋一年比一年过得寡淡,只因这节日,对离家岁长的爹爹过分折磨。
今年的中秋是我未曾见过的热闹,不但吃食摆满草地,张家的各路亲朋也很乐意饭后来串个门。除此之外,我的几位新朋友也很主动赶来,为我明日的首演鼓劲。
“你今日该早些歇息,不要继续同我们喝花酒了。”仁美捧着只剩半壶的桂花酒,诱骗我这“竞酒对手”离场。
“好啊严仁美,为了这一小口酒,你赶我走?”我愤怒外不免奇怪,这人今晚滴酒不沾,抢什么劲!
“她可不是忽悠你,你真该早点睡。”念祖边说边接过仁美手中酒壶,将剩下的一倒而尽。不就一壶新酿桂花酒罢了,怎么搞得我众叛亲离似的?
“你们也该早睡了,明个可不是周末。”身为一位挂名学生族,我很清楚上学日的杀伤力。
“明天还是中秋假!”
“明天开始我不上学了......”
他们俩的反应显然不如我所料,念祖像捡了宝,仁美似丢了魂。
“怎么?马家人又不同意你上学了?”敏玉同念祖一齐惊呼。这仁美虽与玉儿一般大,确是结了婚的。夫家是苏州少爷马冠良,马家坐拥钱庄当铺,家境殷实,同严家家世算也般配。可这仁美同马冠良,却是极不般配的。
马家少爷从小金汤玉食养大,同这上海滩很多富家子一样,平日爱赌马,爱上一品香旅社打弹子,爱一切花钱的玩乐。噢,只有一样爱好是不花钱的——玩他的娇妻仁美。
这样的男人,不只在受高等教育的仁美面前,就连幼学未毕业的姑父都是瞧不上的。
“不是的......我......我有孕了......”
她这话惊得我提起手边酒杯,准备先一干为敬。哪知杯中物一滴不剩,壶中酒又正好全落入念祖口中。
“这样便好,我早同你说过读书不要紧,女人能依靠的是夫家。有孩子便好,从此你也有了依靠......”在场欢喜地唯有燕芝。我得先申明,她决计不是我想邀请的家宴好友,纯是姑父自作多情。
“这......这你就不读书了?”失去校友同桌的敏玉神色悲情。
“也许生完孩子,我还会回来的......”这话多半是仁美安抚敏玉用的,连我个洋人都不觉生完孩子重获自由是容易事。
她这决意宣告完,大伙都不知如何反应。酒已喝完,月饼饱腹,唯一躲避尴尬的应景行为是仰头赏月。我看那皓月当空,越看越寂寥,少有人怀了孩子后举桌不乐吧?终归还是马少爷太不争气,若是程井然......
于是这中秋夜,就在这般迷迷糊糊的情景下散了场。敏玉半夜爬到我的床上大哭一场,搞得我的睡眠一波三折。一二折全因敏玉,第三折全怪她父亲。
墙上挂钟方指到四点,姑父便亲自来叫门了。他声音洪亮,完全无初醒时沙哑低沉,也不知昨夜到底睡没睡。敏玉同我一起睡,自然也被吵醒,她一醒来便又放声大哭。
“还让不让人睡!干嘛那么早叫我们!”带着哭腔的怒吼。
“玉儿?你怎在姐姐房里?不管了,苏子,快起床!晚了晚了!”姑父隔着门急语,敲门声愈发急促。
“急什么急!安静安静,我好不容易睡着的!”敏玉的鼻涕挤在床单上,起床气大的可怕。
“怎么同爸爸说话的!那你也给我起来!早起上学晓得不?”敲门声变捶门声,我原想偷眯一会,无奈在他们父女的双重吵闹下,神识未起身已动。
“上什么学!没有仁美上什么学!滚啊!”敏玉最后两字一下将我炸醒,并同时点燃了门外的火药,大战打响。
“敏玉,今日你不用上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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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饿着肚子,泛着神识,乖乖坐在姑父身边。
天初亮的大战将整个张家震醒,我自认为最后对敏玉的安慰很在理,实际却没起丁点作用。歇着擤鼻涕的她听完,又开始嚎啕不止......
我只顾忆着那情形,不料车子突然开始抖动,云障四起,又如被雷公包围,嘭嘭嘭......有什么东西生生要炸开玻璃!上帝啊!我是要去见您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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